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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個萬裡無雲的好天氣。
用罷早膳,兄妹三人就帶著鼓囊囊的錢袋子,高高興興出了門。
馬車才將駛出王府所在的崇仁坊,一道利落的黑影便翻身上馬,直奔宮闱。
半個時辰後,東宮。
端坐長案前的裴璉握筆的手指一頓,濃眉擰起:“他們三人出門遊玩了?”
“是,這會兒怕是已經出城門了。”
鄭禹也難以理解,這三兄妹的心如何就這麼大?
明日便是大婚之日,新婦不安心待在閨閣中等著嫁人,怎還有闲情逸致跑出去瞎逛?
早就聽聞邊疆荒僻之地,教化不足,民風開放,當地漢胡混雜,大多是粗鄙無禮之輩,本以為謝家三兄妹好歹是王府世子、高門貴女,應當是循規守禮的,沒想到行事竟然如此……嗯,隨性。
正腹誹著,面前忽的晃過一抹淡色身影。
鄭禹微怔,抬眼便見太子撂下朱筆,提步似欲朝外。
但很快又停住步子,隻攏緊長指,語氣沉沉:“你帶一隊人馬暗中護衛,務必保證他們周全無虞。”
鄭禹掩住眸中詫色,“屬下遵命。”
殿內很快靜謐,裴璉重新跽坐於長案前。
提筆蘸墨,再看手邊折子,卻不覺擰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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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邊教妻,枕邊教妻。
可這樣一個太子妃,他當真能將她教好?
一滴朱墨倏地滴落潔白宣紙之上,裴璉眸色微暗。
半晌,他撂下筆,揚聲吩咐:“來人,備馬。”
第006章 【6】
【6】
長安城外,天高地闊。
在城內,明婳還老老實實坐在馬車裡,一出城門,就如籠中飛出的鳥兒般,扒著車窗朝外喊:“哥哥,我想騎馬!”
想著明日妹妹便要嫁為人婦,下次騎馬馳騁還不知是何時,謝明霽點頭,“好,騎!”
於是明婳戴著帷帽,和明娓好好賽了一場。
待趕到曲江池畔,明婳說:“哥哥,我們搭個帳子烹茶吧!”
謝明霽也是點頭:“好,搭!”
於是穿花拂柳,尋了處風景宜人的林蔭,搭起帳子,品茗下棋。
待到中午在久負盛名的望江閣用了一頓曲江宴,驅車返回城中,兄妹三人又逛起東西兩市。
東西兩市,人流如織,商鋪林立,當真是熱鬧非凡。各種物產林林總總,五花八門,更是看得明婳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到底還是個小娘子,見到喜歡的都想要。
何況今日有哥哥姐姐買單,她也毫不客氣,於是乎——
看到一寸一金的天蠶緞,明婳:“哥哥?”
謝明霽:“買。”
看到寶石明豔的鏤空镯,明婳:“哥哥?”
謝明霽:“買。”
看到香氣四溢的羊肉餅,明婳:“哥哥?”
謝明霽瞥向明娓,明娓笑眯眯掏錢:“好好好,這個我買。”
看到歌舞靡靡的胡姬酒肆,明婳:“哥……”
“別哥了。”
謝明霽嘴角一抽,“你幹脆把我賣了好了。”
明婳吐了下舌頭:“我可沒叫你買,隻是想進去瞧瞧而已。”
謝明霽這才松口氣,帶著兩個妹妹入內。
彼時昏黃將至,兄妹三人尋了個靠窗位置,既可看到身姿妖娆的胡姬們跳胡旋舞、拓枝舞,又能一覽日暮時分的長安西市。
“真不愧是國都啊。”
明婳單手託著下巴,眺望著窗外鱗次栉比、一眼都望不到頭的西市商鋪,心底生出無限感慨。
今日不過走馬觀花走了三處,窺得這座雄偉城池的冰山一角,她便被它的繁華昌盛所折服。
“怪不得人人都想往長安跑,光是東西兩市的這些鋪子,我便是連逛一個月都逛不膩呢。”明婳道。
明娓淺啜一口烏梅飲,調侃她:“我還不知道你?就你這個憊懶性子,也就在家悶了兩日無趣了,才願意出門。若叫你日日出門逛,你定要抱怨,啊呀這麼大的日頭曬都要曬死了,還不如待在房裡睡懶覺呢。”
她將明婳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逗得謝明霽哈哈直笑。
明婳則是紅了一張俏臉,哼哼道:“我才不是這樣呢!”
正想舉些勤快的事例反駁,街邊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你別走,別走!”
“把你的爪子拿開,別髒了小爺新裁的袍子!”
“你你你……你欺人太甚!賠錢!若是不賠錢,你今日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松開。”
“你個不識好歹的老東西!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來人啊,救命啊,富家子弟殺人了——!”
明婳正好坐在窗邊,一低頭就將底下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隻見一個簡陋的書畫攤子旁,一個破衣爛衫的瘦弱老丈跌坐在地,正牢牢抱著一位錦袍郎君的腿,朝圍觀路人們哭訴:“求大家伙兒來給小老兒評評理吧!”
那老丈指著地上一副破了口子的畫卷,哭道:“這郎君毀了我的畫,卻不肯賠錢,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就這麼一副破畫,小爺賠你十兩還不夠?開口便是三百兩,你當小爺是冤大頭不成?”
那說話的郎君未及弱冠,身著織金寶藍蜀錦袍,腰系金帶,足蹬皂靴,手上提溜著一個畫眉籠子,左右圍著四五個健奴,儼然一副不學無術的紈绔模樣。
似是被糾纏得不耐煩,他用力扯著腿:“我警告你快松開,不然莫怪我不客氣!”
那老丈卻是抱緊了死死不肯松:“那並非尋常畫作,而是邱明道人所作的《九峰雪霽圖》,是我家的傳家之寶!若非家中老妻病重,等著藥吃,我又怎麼舍得將祖宗傳下來的寶貝拿出來變賣……”
說到這,老丈涕泗橫流:“誰不知道邱明道人一畫千金,我也是急著錢用,才三百兩賤賣。哪知才第一日出攤,便遇到這樣的事……老天爺啊,你這是要將我們老倆口逼死嗎。”
此話一出,圍觀百姓們紛紛打抱不平。
“人家傳家寶就這樣給毀了,還不肯賠錢,實在是欺人太甚!”
“就是就是,瞧他這穿著打扮一看就不差錢,但這老丈可是等著銀錢救命呢。”
“唉,這些高門子弟慣會仗勢欺人,這老丈也是可憐!”
一聲又一聲議論傳入耳中,那紈绔少年一張臉都漲得通紅,橫眉斥道:“你們都給我閉嘴,再敢胡說八道,小爺割了你們的舌頭!”
欺負弱小,還如此囂張。
百姓們一時群情激憤,其中一位壯漢大喊道:“老丈莫怕,這可是天子腳下,若他敢耍無賴不賠錢,我定幫你報官!”
“誰無賴了?明明是這老東西要訛我,一幅破畫就敢要我三百兩,他怎麼不去搶?”
紈绔少年說著,又瞪向那壯漢:“還報官?你去啊,盡管去, 你知道我爹是誰嗎,我爹可是——”
身旁長隨面色一變,趕緊扯住他的袍袖:“郎君慎言!若是被老爺知道,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那少年狠狠咬了下牙,好歹是憋住,隻厲聲命令左右:“快,把他給我拉開!”
“啊,殺人啦——”
那老丈悽涼地哭喊起來。
“真是豈有此理!”
酒肆樓上,明娓擰起眉頭:“沒想到天子腳下,竟有此等狂妄之徒。”
謝明霽也肅著面容,拳頭緊握。
眼見著那老漢被兩個健奴強硬地拉開,明娓回過頭:“哥哥,派個人幫那個老丈一把吧?”
謝明霽剛要應下,卻聽明婳道,“不急。”
謝明霽和明娓皆是一怔,疑惑看向明婳。
明婳卻是將杯中剩下的烏梅飲喝光了,才拿起帷帽施施然起身:“先下去看看吧。”
謝明霽和明娓雖是不解,但見妹妹已經往外走了,也連忙跟了上去。
街邊已是聚了好些人,看戲的,唏噓的,敢怒不敢言的。
“麻煩讓一讓。”
這清靈悅耳的嗓音一響起,眾人循聲看去。
便見一位身著翠綠煙紗散花裙的窈窕少女,從外圍緩步走來。
盡管帷帽輕紗掩住她的容貌,可她這穿戴和周身的氣度,一看便知是高門貴女。
長安城裡貴女如雲,不知幾何,但纡尊降貴,願意走進百姓堆裡的卻是頭一回遇上——
畢竟那些錦衣玉食的小娘子一個個精細嬌貴,哪怕隻是與他們這些庶民擦肩而過,都怕他們身上那股窮酸汙濁氣兒汙了她們尊貴的鼻子。
路人們齊刷刷看著這突然出現的小娘子,那少年和老丈也都錯愕地看向來人。
卻見那小娘子旁若無人般走上前,彎腰撿起地上那副殘破的畫卷。
她抬手掀開帷幔一角,靜靜端詳起那副畫。
而那紈绔少年卻透過那掀起的一角,窺見霧白輕紗後那一抹微微抿著的櫻色小嘴,雙目發怔。
哪怕隻是看到個下巴,直覺卻告訴他,帷帽下定是個姿容絕色的美人兒。
恍惚間,美人兒放下手,輕紗重新遮掩住全貌。
“這不是邱明道人的真跡。”
明婳拿著畫,語氣篤定:“這是一副做舊的赝品,頂多三兩,並不值三百兩。”
話落,在場一片哗然。
“什麼?赝品?”
“才值三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百姓們低聲議論著,那老丈霎時黑了臉,瞪著這突然冒出的小娘子:“你胡說八道些什麼,這是我家的傳家寶,怎麼可能是赝品?”
“可這就是赝品啊,我不會看錯的!”
明婳在其他事上或許迷迷糊糊,書畫方面卻是個行家。
且她沒記錯的話,邱明道人的《九峰雪霽圖》這會兒就在她的嫁妝箱籠裡裝著呢。
除非去年及笄宴上,北庭的趙副都護家夫人送了個赝品給她當賀禮。
她方才就是不確定,這才親自過來看看——
這一看,頓時尋出好些漏處。
“邱明道人是南朝姑蘇人,慣用姑蘇本地產的雲絲絹作畫,而這幅畫卻是以徐州的流煙絹所作。還有這赝品的筆觸,邱明道人性情狂放不羈,喜以濃墨揮毫為山川雲霞,再根據墨痕走勢加以細描點綴。可這赝品……”
明婳皺了皺眉頭,覺得將這畫和邱明道人的真跡放在一起比較,簡直是侮辱了原作,她搖頭嘆道:“這赝品實在是不堪入目,也不知那仿畫的人是哪來的膽子,這般粗制濫造都敢拿出來騙人?是欺負邱明道人存世之作太少,無人懂行麼?”
她嗓音不高不低,卻足以叫在場人都聽得清楚。
眾人見她談吐不俗,有理有據,一時間紛紛將懷疑的目光投向那老丈。
見情勢急轉直下,那老丈慌忙起身:“你們可別信她胡說!她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懂什麼書畫?這就是真跡,是我祖上三輩傳下來的寶貝,豈能有假!”
明婳看著那老丈,抿了抿櫻唇,似是不忍心說實話:“老伯,有沒有可能,你被你祖宗騙了?或者是,你祖宗被騙了?”
她是很認真的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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