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婳語塞,她也不知道要跟個陌生男子聊什麼,也許找情郎這件事,是她太想當然了……
對座的男人似是看出她的局促,稍緩了語氣:“娘子不必拘謹,你我萍水相逢,有緣則聚,無緣則散。你盡可將某當做一棵樹、一株草、一片雲,近日有何人生感悟,或是遇到什麼趣事、煩心事,皆可與某傾訴。”
明婳聞言,柳眉輕動,心想眼前這個人八成不會是裴璉了,裴璉哪能說出這般體貼的話,除非鬼上身。
“好吧,那我先問你幾件事。”
“娘子請說。”
明婳盯著銀色面具後那雙在晦暗光線看不分明的眼睛,道:“你多少年紀?何方人士?是讀書人麼?管事的是如何尋到你的?”
玉郎道:“這些重要麼?”
明婳:“當然,我都瞧不見你的臉了,總得了解你是個什麼身世背景,不然一問三不知,我……我找情郎做什麼。”
最後一句她嗓音漸弱,幾乎是咕哝出來。
玉郎看她一眼,而後道:“某年方及冠,萬年縣人,是去歲落榜的學子,現下在一家字畫館當賬房。前幾日管事的來我們店中,見某容色尚可,便問某可願意應下一門差事。若能討得貴人歡心,可替某安排一個官職,某便應下了。”
明婳:“……”
他倒是實誠。
也是,若無所求,好好的讀書人為何要給人當面首.........
唔,這算面首吧?
明婳沒養過,所以也不太清楚他這算什麼。
但她想找的是情郎,談情說愛的那種,面首的話……雙方都不在一個平等的地位,這如何能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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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他剛才說什麼“伺候”、“歡愉”呢,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娘子如何不說話?可是某哪裡說錯了?”
“沒…沒什麼,隻是……”
明婳想了想,嘆口氣道:“可能管事的沒與你說明白,我想找的是有情人,不是……不是面首男寵那些……”
玉郎道:“情郎不就是面首男寵之流?”
明婳道:“那怎麼一樣?情郎是情郎,重要的是彼此有情。至於面首男寵,那些都是消遣的玩意兒,就像小貓小狗一般?”
玉郎安靜下來,像是在思考,片刻才道:“所以娘子今夜無須某伺候?”
明婳表情微僵:“你說的伺候,是指哪種?”
玉郎看著她,道:“雲雨巫山。”
雖然心下隱約有猜測,但這般直白的說出,明婳的臉還是“轟”得發燙。
“不,不……不需要!”
天爺啊,裴璉到底給她尋了個什麼人來。
還是說裴璉理解的“情郎”和她所想的壓根不是一回事。
對座的男人似也讀懂她的驚慌詫異,沉默了好一陣,才問:“娘子不滿意某?”
明婳臉色窘得發紅:“這壓根不是滿不滿意的問題,而是……”
玉郎:“而是什麼?”
明婳咬唇:“巫山雲雨,那是夫妻事,得夫妻才能做,豈能與旁的男子……那是不對的。”
面具後的男人聞言,眉頭擰起,好氣又好笑。
她都敢深夜會情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了,到了卻忠貞不二,不敢越雷池?
真不知該說她是天真,還是有賊心沒賊膽?
那雙狹長鳳眸輕輕眯起,男人清潤嗓音透著一絲疑惑:“娘子是有夫之婦?”
明婳怔了下:“你不知道?”
玉郎道:“管事的沒說。”
明婳驚愕:“那你也不問?稀裡糊塗就來了?”
玉郎嗯了聲:“那管事的威勢太重,某不敢多問。”
明婳皺眉:“這不是坑人麼。”
稍頓,她略顯歉疚般對他道:“我也不知他們是如何尋到的你,又對你是何說法,反正我是有夫君的……”
玉郎沒說話,垂下眼思忖兩息,忽然問:“娘子既有夫君,為何還要找情郎?”
明婳本來都打算走了,聽到他這一問,又覺得還能聊一會兒——
反正,來都來了。
“我本來沒打算找的,但是我那夫君,唉……”
許是隔著面具,對面之人說話又溫溫潤潤,這夜深人靜的,明婳也有了些傾訴欲:“他實在太忙了,成日裡隻知公務,壓根就沒空陪我。”
玉郎道:“雖不知娘子的夫君是何行當,但他知上進、拼前程,應當算是好事?難道娘子想要個驕奢淫逸、不學無術的郎婿?”
“我知道他勤勉是好事,但他那個人……哼,就是塊木頭。”
“……木頭?”
“對,冷情冷心、不解風情的大木頭。”
明婳本想狠狠抱怨一通,話到嘴邊還是止住,擺了擺手:“算了,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明白,不說了。”
面前的男人卻道:“既然一時半會兒說不明白,那娘子便慢慢說,反正今夜有一整夜的時間,某很樂意傾聽。”
說著,他還執起茶壺,提明婳添了杯茶。
十足十的解語花姿態。
明婳忽然有些明白為何男人們都喜歡“紅袖添香”了,這種感覺……的確不錯。
“行吧,反正你都在這了。”
難得能尋到報憂不報喜的對象,明婳便將她與裴璉婚後的一些相處說了,當然關於身份之類的訊息都有意瞞住,便是去“骊山行宮”也隻說去郊外莊子避暑。
絮絮說了好半晌,直說得口幹舌燥,她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還覺意猶未盡:“你說他怎麼能這麼不講道理?就連我過生辰,他一見面,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質問。本來那天他一直沒送生辰禮,也沒派人來送句祝福,我心裡就夠難過了,他還這樣……”
“我當時真的委屈極了,想著再也不和他過了,哪有這樣欺負人的?”
“你也是男子,你說他怎麼就這麼不近人情、冷心冷肺呢?”
也不給男人半點開口的機會,明婳繼續自顧自地吐苦水:“我記得他小時候也不是這樣的。那會兒他家中母親身體不好,便將他託付給我爹爹阿娘,想叫他跟著我們去北邊,正好也歷練他一番。那回我們從長安走到隴西,他一開始還冷冰冰的不大愛說話,但到了國……咳,待到了我祖父祖母家,我主動邀他玩,他也不再抗拒了。那個時候,他還會喚我妹妹,看到我摔跤,還會扶我,替我去找藥膏……”
面具後的男人眸色微動。
夜明珠冷白的光線灑在面具上,折射出淡淡銀光,他道:“四歲時的事,娘子竟記得這許多?”
說起這個,明婳赧然:“說來也奇怪,幼時的許多事我都記不清了,但和他有關的事,我記得特別清楚。就連第一次見到他,他穿的什麼衣袍,我都記得呢。”
“也正是因著對他印象深刻,當兩家要結親時,家裡人湊在一起商量了一陣,我便決定嫁給他了。”
“原以為他還會像小時候一樣,沒曾想他現下竟成了這般不通情理、淡漠薄情之人……”
明婳託著雪腮,幽幽嘆口氣:“所以到底是為什麼呢?他為何會變成這樣呢。”
她忽然抬起臉,看向玉郎:“難道我不夠美麼?”
男人靜靜看著柔光下這張嬌美瑩白的小臉。
這世上但凡長了眼睛的,都無法說她不美。
“娘子很美。”
“那他為何不喜歡我?”
“許是……”
男人薄唇輕抿了抿,道:“許是性情不同。這世上有多情重義之人,自然也會有心性涼薄之人。娘子與其想著打動一塊木頭,不如尋些其他愛好?”
“唉,連你也這樣說。”
明婳耷拉眉眼,恹恹道:“其實我也想過立個志向,隻我自覺無能,一片迷茫。從前在家,被家人嬌寵著,成日嬉戲玩樂,一日混過一日,倒也不覺得有什麼。直到從北地來到長安,一路見識了疆域遼闊、山高水長,又接觸了各種各樣的人,方知從前就如井底之蛙,目光短淺。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就連我十歲的小姑子都有一番抱負,我個當嫂子的竟還不如一個孩子。”
稍頓,她嫣色唇角輕扯:“我夫君他……或許也因為這個看不起我吧。”
面具後的男人眼神輕晃了下。
剛要開口安慰,又聽她似自言自語:“唉,可世間這麼多人,總不能個個都是人才,個個都有大抱負吧?像你說的,有多情之人,便有薄情之人。那有經天緯地的人才,便也會有我這樣的庸才啊。”
“你不是庸才,莫要妄自菲薄。”
略顯冷靜的聲線陡然響起,明婳一怔。
這話怎麼聽著……好像裴璉的語氣?
她狐疑抬眼,然而隔著一塊面具,她也看不到男人的神情,隻聽他用那溫潤嗓音不疾不徐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娘子方才不是說了,你擅丹青?”
明婳愣了下,她有提到嗎?
方才嘚嘚說了一大堆,她也不記得提沒提。
銀色面具後的那雙朦朧不清的眼睛定定望向她:“既然有興致與天賦,不若勤學苦練,提升畫技,爭做第一位名垂青史的女畫家。”
明婳:“啊?”
玉郎點頭,道:“世人提及女書法家,有蔡文姬、衛夫人,然提及女畫家,娘子可能說出一二人?”
明婳被問住了。
想她這些年也鑑賞過不少名家字畫,無一例外皆是男子,諸如陸探微、顧愷之、張僧繇等等。
偶爾看到一兩副畫風清麗,像是女子手筆的,卻並未署名,不知男女。
非得舉個女畫家,明婳絞盡腦汁,才想到之前看過的一本雜書《歷代名畫記》裡提過:“吳王孫權有一位妃子,喚作趙夫人,擅書畫,技藝高超,能指間以彩絲織為龍鳳之錦繡。”
但也僅僅這麼一句話。
那位趙夫人名諱是何,何方人士,有何畫作留存於世,皆未提及。
“但……我可以嗎?”
明婳面色訕訕:“就憑我?我哪有那樣的本事,可不敢說這種大話。”
話未說完,對座的男人道,“你有。”
二字鏗鏘,鄭重而篤定。
明婳都怔住了,他們不過才認識,她都不敢這樣吹,他哪來這般的底氣。
轉念一想,許是說好聽話哄她開心呢。
她眉眼稍舒,搖頭道:“你不必哄我呢……”
“並未哄你。”
也不知是戴上面具可以扮演另一個人的緣故,看著面前搖頭擺手的小娘子,男人竟莫名生出耐心:“娘子若是不困,某與娘子講些故事?”
明婳雙眸一亮:“好呀,我喜歡聽故事。”
於是接下來,玉郎就給她講了一個又一個發憤圖強、實現抱負的勵志故事。
他嗓音清潤,不疾不徐,且條理清晰,時不時引經據典,叫明婳沉浸其中,津津有味。
明婳支著下颌想,若是幼時讀書,學堂裡的夫子也能這般與她講課,她肯定也不會聽得打瞌睡了。
然而,人要是困了,該打瞌睡還是會打。
不知不覺夜已深,明婳的眼皮也越來越沉重。
在她又一次打了哈欠,強撐精神時,玉郎停下故事,道:“娘子若是困了,便安置吧。”
明婳心想也好,隻是看到男人仍坐在榻邊,並無離去之意時,不禁疑問:“你不走麼?”
男人淡淡看她:“走去何處?某是來伺候貴人的,自要在此過夜。”
明婳:“.......!?”
困意頓時飛了一半,她瞪大烏眸:“我不是說了,不需要你伺候。”
男人道,“某以為方才與娘子相談甚歡,娘子對某便不再那麼抗拒。”
“的確是聊得不錯,但這也不代表要……要那個呀!”
明婳又窘又怒,起身打算走。
忽的,手腕被一隻修長熾熱的大掌握住,她身子陡然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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