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她一片心意,淺嘗一口,回頭也算有個交代。
長指拿起一旁的木箸,他夾起一口面送入嘴裡。
算不上多好吃,勝在湯鮮,尚算適口。
他並不愛吃面食,尤其是生辰面這種東西……
都說女人生產這日,娘奔死,兒奔生。
而像他這樣的,本就不配過生辰。
“呀,周郎實在太厲害了,這都能猜出來!”
窗外忽的飄來女子清脆的笑語聲。
裴璉斂神,偏臉朝下投去一眼。
隻見繽紛如雲的花燈下,一對年輕男女站在個燈謎攤子前,並肩而立,言笑晏晏。
那小娘子瞧著和他的妻子差不多年紀,仰臉看向面前的心上人時,笑靨燦爛,那張姿容尋常的臉都因這份滿心滿眼的歡喜而變得生動起來。
就像她一樣。
“盈娘,你還喜歡哪個,我繼續猜。”那少年郎紅著臉道。
少女提著花燈,親昵湊在少年身旁,伸手指了個螃蟹燈:“我喜歡這個!”
“好,你喜歡什麼我就給你猜什麼。”
“周郎,你對我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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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聒噪。
二樓窗邊,裴璉沉著眉眼,抬手將窗戶掩上。
再看桌上那碗長壽面,他重新拿起木箸,濃黑的長睫緩緩低垂。
今夜天心月圓,也不知她賞了什麼燈。
-
花弄影,月流輝,水晶宮殿五雲飛。
上元節這樣的日子,明婳自然也出門賞燈。
隻幽都縣是個北邊小城,遠沒有長安城裡“月色燈光滿帝都,香車寶輦隘通衢”的盛況,唯一熱鬧些的地方,便是縣衙門前的那條街。
漆黑夜幕裡,明月高懸。整個燈市以縣衙門口那個一丈高的鰲山為中心,從街頭到街尾掛著五彩斑斓的彩燈,兩邊則是各種小攤,攤前掛著各式各樣的燈籠,操著韻律奇特的幽州話吆喝攬客。
明婳頭戴帷帽,穿梭在來來往往的人潮裡,天璣天璇一左一右牢牢跟在她身邊,隻恨不得將她挽住,將左右行人都隔開八丈遠。
逛了一圈,挑挑揀揀,也隻看中了一盞做工還算精致的月兔採蓮燈。
她不禁搖頭感慨,“這裡的燈市委實無趣,連我們北庭的一半都比不上,更別說長安了。”
“畢竟是個小縣城,哪比得上北庭。”
天璣聽出她語氣裡的興致闌珊,順勢勸道:“若覺著沒意思,不如回府,早些歇息?”
明婳環顧四周,不是一家老小說說笑笑地出來逛,便是年輕男女們花前月下你儂我儂……
明明她是有夫君的人,且今日還是她夫君的生辰,卻在這大好佳節,孤零零帶著兩個婢女,以及那些躲在暗處的侍衛在街上晃蕩……
唉,的確怪沒意思的。
“回去吧。”
明婳道,剛轉過身,準備沿原路折返,就在路邊小攤上瞧見個熟悉的身影。
那獨自坐在小攤上吃餛飩的,不是王主事麼。
同是長安異鄉客,明婳提著那盞月兔燈,上前打了聲招呼:“王主事好巧,你也出來逛燈會了。”
王瑋正吃著餛飩想事,冷不丁聽到這招呼聲還愣了下。
待一抬頭看到那頭戴帷帽、身形窈窕的小娘子,以及她身側左右金剛護法似的武婢,一口餛飩險些噴出來:“太……咳咳,夫……夫人……”
明婳沒想到他竟驚嚇成這樣。
難道她是什麼洪水猛獸嗎?
見王瑋那張端正的臉龐都漲得通紅,明婳忙從袖中掏出塊帕子遞上:“你沒事吧?”
“不、不必……”
自大年初一被太子“問候”一番,王瑋哪還敢接帕子,一邊擺著手,一邊從自己袖中掏出塊帕子。
稍緩過勁兒,他忙不迭起身,朝明婳躬身行禮:“夫人萬福,方才失態,叫夫人見笑了。”
“無妨,是我突然過來,嚇著你了。”
明婳隔著輕紗打量著他的臉:“你沒事了吧?”
王瑋垂首:“多謝夫人關心,並無大礙。”
明婳松口氣:“那就好,若大過節的被我嚇噎著了,那真是我的罪過了。”
說著,她掃了眼桌上那碗清湯寡水的餛飩,再看王瑋:“王主事未在衙門用晚膳嗎?”
王瑋聽得這溫聲細語,卻是壓根不敢抬頭:“今日上元,衙門裡的廚娘也休沐了,某出來隨便吃點,墊墊肚子。”
“王主事實在是辛苦了。”
明婳感慨著,忽而想到:“若你明日也沒飯吃,便來我宅子裡吃吧,我讓她們給你備上一份。”
若放在之前,王瑋定然感激於太子妃的仁善體恤,欣然答應。
可太子那日意味深長的沉默注視,現下想想都叫人頭皮發麻,汗流浃背。
他也不知太子到底是聽了什麼小人胡說,怎的就懷疑他有意接近太子妃了?
天地良心,太子妃的確是人間殊色不假,可她是儲君之妻!
便是把他們琅琊王氏全族的膽子都借給他,他也不敢生出半分覬覦……
初一那夜他輾轉反側,苦思到底是何處讓太子產生誤會,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出半分錯處。
最後隻得在心下鬱悶腹誹,太子這份醋意,實在來的好沒道理。
且說現下,王瑋一臉堅定地拒絕了明婳的好意:“多謝夫人,廚娘們留了些幹糧,夠某吃上兩日了。”
明婳一聽,隻覺王主事實在是又清廉又可憐。
又好心勸了兩句,王瑋仍是婉拒。
她也不好強人所難,隻讓天璣給王主事買了盞荷花燈,想著添些節日氛圍,便帶著左右先行離開。
晚風清寒,望著那遠去的清雅背影,再看桌邊放著的那盞荷花燈,王瑋目光輕晃了兩下。
難怪一向端方持重的太子看得這麼緊,這樣貌美純善的小娘子,這世間怕是沒幾個男人能不心動。
可惜名花已有主。
而她那樣好,的確也配得上這世間最尊貴的一切。
至於這盞蓮花燈……
王瑋吃完眼前這碗微涼的餛飩,拎在手上,慢悠悠穿過這條花燈璀璨的街。
四周熱鬧非凡,但都不屬於他。
唯有這盞燈,照亮了屬於他的永熙二十六年元夕。
第055章 【55】
【55】
元宵過後, 這個年也算是過完了。
自上次從天璣口中得知,裴璉大抵月底便會回來,明婳邊忙著積善堂的進度, 邊期待著月底的到來。
隻是轉眼到了二月初, 始終未見裴璉回來, 送來的信上仍是那句:「一切皆安,勿要記掛,保重。」
幽都縣積雪化凍得比較晚, 但牆邊的迎春花兒也綻開了嫩黃的花骨朵。
這日午後,明婳正盤腿窩在暖炕上看賬本, 積善堂的管事忽然求見, 說是遇到個棘手事。
管事是柳花胡同裡的範大娘, 是個失獨的寡婦,她為人古道熱腸, 先前在外替人漿洗衣物, 能賺到些許銅鈿,便一直幫襯著胡同裡的老人孩子,是以推舉管事時, 眾人都選了她。
如今她在積善堂做工領月錢,再不必去外頭做活, 隻要照顧好堂中老幼婦孺的起居便是。
且說眼下, 一身醬色袄子的範大娘坐在葵花凳上, 雙手局促地搓著, 面露難色道:“事兒是這樣的, 前日夜裡一個叫桃花的小女娃來了咱們積善堂, 說她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求咱們收留她。我看她面黃肌瘦, 又才七歲,也符合入堂的標準,便將她收了進來……”
“可昨日小猴兒和我說,桃花不是孤女,他撞見她偷偷摸摸去後門狗洞和一個婦人見面,還將每日的肉包藏下,給那婦人。我當時一聽就惱了,隻當有那黑心眼子不要臉的東西,連積善堂的便宜都佔。”
“我便留了個心眼,這兩日一直盯著桃花的一舉一動,今日可算讓我逮住了!她的確並非孤女,有爹有娘的,那婦人便是她親娘。”
範大娘道:“我當時逮著她們就要報官,可是……”
見著她一臉遲疑,明婳疑惑:“可是怎麼了?”
“哎,她們娘倆也是苦命人,身不由己……”
說著,範大娘看了眼屋內的婢女們,欲言又止。
明婳見狀,揮退旁人,隻留了天璣天璇。
範大娘這才道:“那婦人名喚秀娘,是城外劉家村的,她男人叫劉達,是個吃喝嫖賭的爛人渣,每日喝醉回家,不是打媳婦就是打孩子,輸了錢打,贏了錢就去嫖……秀娘給我看了她身上的傷,唉,殺千刀的,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
明婳聞言,也蹙起眉:“這種混蛋,她怎麼不報官?”
範大娘道:“報官有什麼用?男人打自家媳婦,當官的怎麼管?”
明婳最是看不起打女人的廢物,心下已經火冒三丈,下一刻又見範大娘眸光閃動,愈發艱難地開口:“秀娘之所以把桃花送來我們積善堂,是因她發現劉達那個畜生,他喝醉了酒,竟連自己的女兒也不放過!”
這話一出,屋內空氣好似都僵住。
別說明婳,就連天璣天璇也都冷了面孔。
範大娘嘆道:“這等家醜,秀娘也無法對外說,倘若傳揚出去,日後還如何做人?秀娘那日帶桃花進城,本是想著帶女兒吃頓好的,母女倆尋個地方去投河,一了百了。也是聽人提起積善堂,才知道有咱們這個地兒,她便想著將桃花送來……總好過繼續留在家中被欺辱。”
範大娘原以為她青年喪夫、中年喪子,已是命苦了,待看到秀娘母女跪在她面前痛哭求情,方知這世上沒有最苦,隻有更苦。
她心裡同情秀娘母女,隻這積善堂也不是她開的,還是得來請示東家。
明婳聽罷範大娘的話,心下震動久久不能平息。
她從小在錦繡堆裡長大,接觸的都是光鮮亮麗與世間美好,像此等汙糟事經過奴婢僕婦們的層層篩選,壓根都不可能進她的耳朵。
可現下,她卻知道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無恥的渣滓。
明婳胸口因憤怒劇烈起伏著,咬牙道:“那等畜生,就該宰了才是!”
話音未落,天璇抱劍上前:“是,奴婢這就去宰了他。”
明婳:“?”
明婳:“等等!诶,你等等——”
天璇腳步停住,回頭看她。
明婳無奈又尷尬:“我方才說句氣話,你怎麼當真了。”
哪知一向活少的天璇卻反問:“難道夫人覺得那等畜生不該殺?”
明婳:“當然該殺,隻……”
天璇:“那奴婢便殺了他。”
明婳:“……”
她毫不懷疑隻要她一點頭,天璇真會衝去那劉家村,將人提來活宰了。
這平日裡沉穩冷靜的人,怎的今日這麼衝動?
明婳不解,放緩了語氣與天璇道:“那畜生有錯,卻不該是我們貿貿然去殺人,他的惡行自有官府定奪。”
天璇眼底似是掠過一抹嘲意:“官府?”
天璣蹙眉,忙拉過天璇:“你冷靜點!”
天璇也如夢初醒般,又恢復不苟言笑的模樣,單膝朝明婳拜道:“奴婢失儀,還請夫人恕罪。”
明婳自也不會計較:“你起來吧。我知道你是想懲奸除惡,隻以暴制暴不可取,怎能隨隨便便就殺人呢。”
天璇並未多言,隻低著頭,安靜退至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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