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璉,裴子玉……”
她直勾勾盯著那被眾人圍護的矜貴男人,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動:“你叫我去死?”
裴璉看到她眼中的震驚與破碎,薄唇緊抿,道:“孤並非叫你去死,隻情勢所迫,不得已為之,你也得多多體諒。”
“體諒?你都叫我去死了,還要我體諒?”
明婳隻覺心髒好似被一柄匕首刺穿,刀鋒並未拔出,而是在心髒裡一點點地翻滾著,將她完整的血肉與靜脈一點點攪得支離破碎。
強烈的刺痛感自心口湧遍全身,痛到她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裴璉卻擰起眉,道:“謝氏,這麼多人都看著,你莫要失儀。且那賬冊多重要,你應當清楚。你貴為太子妃,受萬民供奉,更該以身作則,以大局為重。”
又來了,又是儀態規矩,又是大局責任這一套。
明婳淚落不止,強烈的驚怒籠罩全身,叫她難以克制地顫抖。
若放在之前,他這般說,她還能在心裡為他辯解,說他是不懂情愛。
可在這生死關頭,他仍是這一套……
看著眼前一派從容肅正的男人,明婳隻覺自己就是個笑話。
原以為經過這大半年,哪怕不能讓他像她喜歡他那樣喜歡她,但這日日的相處,夜夜的耳鬢廝磨,便是養條狗都養熟了,何況他是她的枕邊人。
他總說夫妻一體,榮辱與共,那起碼還有些夫妻情誼吧?
事實卻是,在賬本和她的性命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了賬本——
是,從大局來看,他這樣選,並無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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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他哪怕糾結一下,或是流露出半分不舍,亦或是讓她自己做出選擇。
有些話從她自己嘴裡說出,也比從他嘴裡說出來好啊。
“裴子玉,是我看錯你了。”
明婳淚落不止,連架在脖間的刀劍都不再懼怕般,心如死灰地呢喃:“也是我傻,怎麼就不聽姐姐和母後的話,為何覺著自己能改變你,叫你為我動心……你之前總說我傻,沒說錯,我是真的傻……”
淚珠兒一滴滴淌下,落在抵在脖間的長劍上。
身後的阿什蘭見狀,面色也極其復雜。
不是說這狗太子很是寵愛這位新婦,連出來密訪都要帶著嗎?如何現下如此絕情,竟不帶一絲猶豫。
難道是故意做出不在乎?
可看這位太子妃滾滾落下的淚,還有那質問時的絕望哀慟……
這若是做戲,演技未免也太好。
“我勸你們別耍花招!”
阿什蘭沉著臉,手上稍稍一用勁兒,便見明婳雪白的頸間現出一道殷紅血痕:“狗太子,我再問你最後一回,留賬本,還是留她的命?”
裴璉掃過明婳脖間的血痕,眉心輕折,卻並未多言,隻走到長桌旁,彎腰端起一杯酒。
他先朝明婳舉了舉,又看向下座眾人:“吾妻忠烈,為國為民,孤請諸位共舉杯,敬她一杯,也不枉她此番忠勇犧牲。”
眾人驚駭,萬萬沒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真的心硬如斯!
“都還愣著作甚?”
裴璉鳳眸一眯,隨意點了個婢女:“你去,將諸位賓客的酒杯都給滿上!”
那婢女怔怔抬眼。
裴璉語氣更冷:“耳朵聾了?”
婢女渾身一顫,“是、是……”
忙戰戰兢兢從地上爬起來,沿著座位次序挨個倒酒。
裴璉斂神,淡漠目光不疾不徐地投向那阿什蘭:“給她一杯酒的時間,孤允諾待她死後,也給你留條全屍。”
第063章 【63】
【63】
阿什蘭一時哽住了。
這男人是什麼冷血的怪物。
再看那倒在她懷中幾乎哭到抽噎的小美人兒, 阿什蘭心底湧起煩躁的同時,也生出一絲不忍:“哭什麼哭,為這種男人有什麼好哭的?與其和這種負心漢過一輩子, 倒不如死了, 還落個幹淨!”
明婳這會兒已經夠難過了, 被這刺客這般一兇,霎時更難過了。
“可、可是我不想死啊!”
她淚眼朦朧,抽抽噎噎道:“我家裡還有爹爹、阿娘, 還有哥哥、姐姐、祖父祖母……除了他裴子玉,我還有好多好多的親人……”
她越說越難過, 回過頭看向阿什蘭, 小臉慘白, 楚楚可憐:“女俠,求你放過我吧, 我今年才十六, 我還沒活夠呢……是我識人不明,嫁了個這樣的男人,我知道錯了!我發誓, 我以後再也不會對這樣的男人動心了……求求你,冤有頭債有主, 我真的是無辜的, 我長這麼大, 真的從沒做過一件壞事, 沒害過一個人, 我連路邊一隻螞蟻都不忍心踩死的……”
阿什蘭:“.......”
當了這些年的殺手, 不是沒見過人求饒,但像這般姝麗動人的美人兒, 的確叫她生出一絲不忍毀壞的惻隱之心。
不過也就一瞬,她冷下臉:“你乃隴西謝氏女,死在我手下也不算冤。”
明婳此刻已是極度驚恐的狀態,一時也不解她這話的意思。
這期間,席上的婢子已給位置靠前的幾位官員滿上酒水。
裴璉似是嫌她手腳慢,沉眸掃過場上其餘諸人:“你們自行斟酒。”
在場眾人也不敢違逆,哆哆嗦嗦地走回各自的席位,提壺斟酒。
“殿下怎能如此!”
屋內陡然響起一道不同的聲音,場上眾人驚愕不已,齊齊循聲看去。
便見坐在後排的魏明舟緊緊攥著手中酒杯,年輕兒郎一張黧黑的臉龐此刻漲得通紅,他站起身,明明是懼怕的,但還是憤怒地看向上座的太子:“太子妃乃是您的結發妻子,雖說嫁給您尚且不足一年,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您怎能就這般輕易地舍棄她的性命?此舉未免太過無情!”
裴璉執杯的長指攏緊,輕眯的鳳眸間似有冷戾浮沉,“孤無情?”
“殿下…殿下息怒!臣這外甥年少氣盛,口無遮攔,還請殿下莫要與此等蒙昧小兒計較!”
侯勇忙不迭跪地叩首,又黑著一張臉,扭頭重重呵斥魏明舟:“你這無知豎子,誰給你的膽子竟敢在殿下面前大放厥詞,還不速速跪下認罪!”
魏明舟分明看到了舅父憤怒目光中夾雜的深切擔憂,他也知道席上這麼多官員命婦,輪不到他這個無品無級的紈绔說話。
可是太子妃就這樣被刺客劫持了,命懸一線——
她的夫君要大義而舍棄她,在場也無一人為她發聲。
撇開那份年少慕艾的情愫,她也曾幫過他。
那日在長安西市,他亦是這般,明明周圍那麼多的看客,卻是孤掌難鳴,無一人為他叫一聲不平。
不該是這樣的。
她這樣好的小娘子,不該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何其無辜!
魏明舟看向那被長劍逼到小臉煞白的小娘子,心下愈發堅定,他上前一步,朝阿什蘭道:“我乃大淵靖遠侯之子,你若定要拉個墊背的,我願以命換命,求你看在同為女子的份上,放過太子妃,以我為質吧。”
此話一出,殿內眾人皆驚愕變色。
有識得魏明舟身份的,不禁納悶,侯總兵的外甥與這太子妃是何交情,竟願以命換命?
侯勇夫婦也都愕然不已,面面相覷,難以理解。
裴璉面色驟沉,視線掃過魏明舟那張慷慨赴死的臉,再落向一旁的明婳。
她顯然也驚住了,那雙噙著淚光的烏眸直直看向魏明舟。
一時間,那兩人四目相對,相顧無言,就好似話本裡被狠心王母生生拆散的有情人。
有情人?
裴璉心底發出一聲冷嗤,狹眸間湧動的冷意也凝成一股殺氣。
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多事之徒,早該活宰了才是。
也不等他開口,阿什蘭擰眉拒絕:“區區侯爵之子,你的命哪有當朝太子妃值錢?何況她出自謝氏,乃肅王愛女。”
若是肅王知道他的愛女就這樣慘死異鄉,哪怕面上不表露,心底定然是有怨氣的。
一旦皇室與謝氏生出嫌隙……
阿什蘭似是想到他日君臣破裂的場面,眉眼間也染上一絲癲狂的快意。
再看裴璉,隻覺這狗太子實在是愚不可及,區區河北道一處的貪腐,與謝家姻親相比,孰輕孰重,竟連這也分不清。
“侯總兵,你這外甥發了癔症,未免他再胡言亂語,貽笑大方,孤且幫他冷靜一下。”
話落,裴璉面無表情地抬起手。
身側的暗衛立刻會意,大步走向魏明舟。
魏明舟霎時變了臉色:“你…你要做什麼?你別過來!殿下,殿下豈可這般剛愎自用,無情無義,你……!”
剩下的話還沒說完,暗衛抓著他一個手刀,人登時便暈了過去。
“六郎!”侯夫人擔憂驚呼。
“魏郎君!”
明婳也失聲驚呼,從她的角度看去,魏明舟好似被那暗衛擰斷了脖子。
她雙頰慘白,難以置信地看向裴璉:“你冷血無情也就罷了,魏郎君不過好心執言,你為何這般心狠手辣,趕盡殺絕!”
裴璉聞言,面色愈沉,看向她的眸光也愈發幽沉。
明婳也不管他高不高興了,她都要死了,哪還管這麼多,她隻偏過臉,低低求著身後的阿什蘭:“我父親是肅王,隻要你肯放過我,我以我謝氏滿門榮耀發誓,我定會拼盡全力留你一條命,求你別殺我……咱們就當今日的事沒發生過,我不死,你也不死,大家都好好活著不好麼……求你了,我真的求你了……”
說到最後,明婳的情緒已瀕臨崩潰,淚水也從頰邊滾滾淌落,“爹爹,阿娘……”
她真的不想死啊。
“回家,我想回家……”她啞聲嗚咽,嗓音因死亡的恐懼而顫抖。
阿什蘭眸光輕閃兩下,仿佛回到第一次殺生時。
那日,師父逼著她殺了親手養大的小羊羔。
小羊那樣小,死之前還蹭在她褲腿咩咩叫,她捂著它的眼睛,拿匕首捅進它的腹腔。
鮮血浸滿了她的手掌,溫溫熱熱的,仿佛流也流不盡……
“你不必哭。”
阿什蘭低頭看著懷中的小美人,道:“我會捂著你的眼睛再殺。”
“我的劍術很快,一下便能抹斷你的脖子,不疼的。”
這溫聲細語的安慰,卻叫明婳哭得更兇了。
劍術快不快另說,她今日就不能不死麼。
就在她哭到上氣不接下氣時,那道熟悉的清冷嗓音再度響起:“諸位隨孤舉杯,恭送太子妃。”
明婳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便見裴璉從容執杯,席上一幹人等也都朝她舉杯,口中齊喊:“太子妃忠烈,臣等恭送太子妃。”
說罷,仰首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明婳喉中發苦,隻覺這一幕實在荒謬可笑,一時連哭都哭不出了。
她沒出聲,身後的阿什蘭卻是嗤了一聲:“瞧瞧,你當真嫁了一個重情重義的好郎君。”
明婳一顆心已被潮水般的冰冷悔恨給佔領,再聽阿什蘭這聲嘲諷,隻扯了下嘴角:“是啊,我真是蠢。”
阿什蘭:“閉眼吧,我給你個痛快。”
明婳:“能再給一會兒麼,我想交代兩句遺言。”
若換平時,阿什蘭自不會給人質這麼多廢話。
隻再過一會兒這個哭哭啼啼的小美人兒就要和她一起上黃泉了,倒也不差這兩句遺言。
阿什蘭:“兩句。”
明婳:“多謝。”
她說著,努力克制著心底的悲慟與哭聲,故作冷靜地看向不遠處的玄袍男人:“裴子玉,我要你答應我兩件事。”
裴璉擰著眉,明顯不耐聽她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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