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活著。
好好地活著。
這個認知在腦中變得清晰時,胸間也蔓開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澀歡喜。
瞥見她再次泛紅的眼圈,裴璉喉頭也發啞,“怎麼又哭了?”
明婳緊緊咬著唇,隻看著他不語。
似是明白什麼,裴璉將眼前嬌小的少女擁入懷中,下颌抵著她的額:“沒事了,孤現下好好的,該高興才是。”
明婳卻是再也抑制不住那乍悲乍喜的情緒,更顧不上女兒家的嬌矜,直直撲入男人溫熱的胸膛,兩條手臂也圈住那勁瘦的腰身,放聲大哭——
“你知道我有多怕嗎。”
“你知道我這幾日是如何熬過來的嗎。”
“我真的好怕你就這樣死了,那我該怎麼辦呢。”
“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我以後再也不鑽牛角尖,瞻前顧後了,既然喜歡你,我就要和你在一起。除非你變了心,那我便再不要你。”
“但現在,我真的……再也不想和你分開了。”
還是沒辦法違背心意,不去喜歡裴子玉啊。
明婳緊緊抱著身前的男人,如同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看著在懷中哭作一團的小娘子,裴璉眼底的墨色也化作一潭幽幽柔色,胸腔裡的那顆冷硬多年的心也被這份大大方方、毫不遮掩的熾熱愛意融化得一塌糊塗。
圈著她的長臂擁得更緊,他頭顱低下,薄唇貼著她的耳垂:“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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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時,她與他說的那些話,他都聽到了。
每一次落淚,也都灼在他心間,烙成交錯縱橫的疤。
他很想回應,卻無法從那無盡的黑暗中掙脫。
而今,終於醒來。
也終於能親口與她說。
“裴子玉也很喜歡謝明婳。”
他捧著她哭得緋紅的小臉,狹眸裡愛意洶湧泛濫著:“不止是喜歡。”
裴子玉愛謝明婳。
很愛,很愛。
此生寧死,也絕不會再放手。
寢屋門外。
“妹……”
“妹你個大木頭!”
肅王妃一把扯住沒半點眼力見的長子,瞪他:“沒瞧見小倆口正熱乎著嘛,你進去作甚。”
謝明霽撓著腦袋:“可來都來了,不進去看看妹妹嗎?”
肅王妃:“哪就差這麼一會兒!”
松開長子的衣袖,她側身看向肅王:“走吧走吧,晚點再來。”
肅王自是聽夫人的,牽住王妃的手:“嗯。”
看著手牽手走遠的爹娘,再看屋內你儂我儂的妹妹和妹夫,獨自站在門口的謝明霽:“……”
罷了。
他搖著頭,邊往外走,邊望著天邊朵朵潔白的雲團,自我寬慰。
還好娓娓也單著,他不算家裡唯一的光棍。
第104章 【104】
【104】
傍晚時分, 日暮西斜。
肅王夫婦與謝明霽再次過來探望明婳。
如今明婳已是大姑娘,哪怕父親與兄長也不好進她的內室,隔簾問候了兩句, 便轉去隔壁探望裴璉。
肅王妃則是留在寢屋, 陪著女兒說話。
“你是不知道, 昨日我與你父親趕到西苑,見到你和殿下渾身是血,暈作一團, 我這心慌的,腿肚子都直轉筋兒, 若非你父親手快攙著我, 我都要栽過去。”
想到昨日那可怖的一幕, 肅王妃至今心有餘悸,以手捂胸道:“還好大夫及時趕來, 給你和殿下都摸了脈。你是悲傷過度, 一時氣急暈了過去。殿下呢,卻是經脈通暢,身上淤積的毒盡數散了……當真是奇了!”
明婳也沒想到她這一暈, 竟暈了一天一夜。
怪不得那個夢那樣的冗長古怪,一覺醒來她從身到心都累得慌。
“婳婳, 殿下的毒到底是怎麼回事?”
肅王妃捏了捏明婳的手指, 黛眉輕蹙:“我還是昨日趕過來, 才知道娓娓那頭野驢子回來了。”
想到長女, 肅王妃就覺得腦仁疼。
先前留下一封信拍拍屁股就跑了, 如今好不容易回來, 也不與父母打聲招呼,直奔西苑待了沒半個時辰, 又一溜煙跑得沒影。
若非譚管家和暗衛提及,她都不知長女還回來過!
“我昨日問過譚管家,他說你姐姐一進門,抓了個小廝就問了兩句話。第一句,二娘子在哪。第二句,裴郎君在哪。那小廝連答了兩個西苑,她便火急火燎就奔西苑來了。”
肅王妃凝眸,正色看著明婳:“你告訴阿娘,殿下突然解了奇毒,是不是與你姐姐有關?”
這事便是明婳想瞞,那麼多雙眼睛瞧著,瞞也瞞不住。
何況她怎麼瞞?
難道說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顯靈,拿柳條往裴璉額頭那麼一掃,他身上的毒就解了?
淡櫻色唇瓣抿了抿,明婳抬起臉,輕聲道:“殿下的毒,的確是姐姐給的解藥……”
她將昨日明娓闖入屋內的事都說了,除了斛律邪那部分。
“姐姐隻說這是解藥,讓我趕緊給殿下服用,我便喂了。哪知喂下沒多久,殿下便吐血不止,我和姐姐都嚇了一跳。姐姐她……她以為這藥是假的,就跑了,說是要找……”
“找什麼?”肅王妃蹙眉追問。
“找什麼她也沒說。”明婳及時止住話頭,含糊道:“大抵是去找那賣藥的藥販子算賬了吧。”
知女莫若母,肅王妃一看幺女這閃爍其詞的模樣,就知道這對不省心的討債鬼定有事瞞著她。
“婳婳,你須得知道,這種毒世間罕有,絕非隨便一個藥販子手中就能拿到的,娓娓這藥到底是哪弄來的?”
肅王妃說著,心底忽的冒出個可怕又荒謬的猜想,美眸微睜:“難道娓娓和那個斛律邪有來往?”
明婳眼皮一跳,忙道:“這不可能吧,姐姐她怎麼會和那個突厥國師扯上關系呢?阿娘您別瞎猜,這種話可不能亂說的,若是傳出去,往小了說是影響姐姐的閨譽,往大了萬一叫旁人扣一個通敵叛國之罪,那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她越是這般,肅王妃越是懷疑。
因著小女兒自幼便是這般,心思琉璃似的清透,一撒謊就格外話多。
長女則截然相反,那臉皮厚的,睜著眼睛說瞎話,還半點都不帶臉紅。
隻可惜那家伙跑的太快,昨日西苑這邊又一片糟亂,實在顧不上她。等這邊安頓妥當,再想著派人去追,城門那邊早就放行,也不知她往哪個方向去了。
唯一的線索,也就在小女兒這了。
肅王妃板起面孔:“婳婳,我知道你與你姐姐一向要好,隻此事涉及軍國大事,還關系到太子的性命,容不得一絲馬虎!娓娓到底從哪弄來的藥,又跑去做什麼了?你老老實實與我說,不然她要是釀成大錯,我也護不住她!”
明婳也知這事不容小覷,但姐姐倉促離去前,特地交代了“不許與爹娘說”。
想到姐姐風塵僕僕趕來送藥,還有她脖側和手腕的痕跡……
為了拿到解藥,姐姐沒準遭了好些她不知道的罪。
這樣好的姐姐,自己怎能背叛她呢?
“阿娘,我真的不知道。”
明婳搖頭:“姐姐把藥給我時,我也問過她。但她叫我別多問,若是相信她,便拿藥喂了。我當時心焦如焚,也顧不上追問……再之後,姐姐就跑了。”
“您若是不信,大不了等姐姐回來,讓她親自與您說?”
肅王妃:“……”
審視的目光在小女兒雪白的臉龐掃過兩遍,見她的確也是一片茫然,眉眼間還有幾分虛弱憔悴,一時也不忍心再追問,隻幽幽嘆口氣:“鬼知道她何時回來?這野丫頭,真是半點不讓人省心。”
明婳心下也有些擔憂,畢竟姐姐昨日那副衝動憤怒模樣,很大可能是去找那個斛律邪算賬了。
這樣一個大烏龍,也不知道他們倆會鬧成什麼樣?
打打罵罵倒也算了,昨日她還瞧見姐姐摸了匕首……
明婳惴惴不安地咽了下口水,萬一真的拔刀了,姐姐那細胳膊細腿的,哪裡是個男人的對手?
肅王妃覷見小女兒乍青乍白的臉色,隻當她昏迷剛醒,憂思太重,伸手捋過她耳側的碎發,柔聲寬慰:“好了好了,你姐姐的事,自有我與你父親去操心,還用不著你個做妹妹費神。你當務之急呢,是與殿下一起把身體養好,瞧你這段時間瘦的,臉上都沒有肉了……”
肅王妃捏了捏明婳的小臉,恍然發現女兒原本肉嘟嘟的嬰兒肥也在不知不覺中消瘦,嬌美的眉眼也褪去青澀稚嫩,添了幾分女子初熟的風情。
細細一想,從女兒出閣至今,恍然已過三年。
十五歲懵懂天真的小娘子,轉眼成了十八歲端莊從容的大姑娘。
日日相處在一起時,很難察覺到那點滴細微的變化,唯有回首望去,才恍然發現,不一樣了。
無論是容色身形,還是思想性情。
在那日復一日看似平常、又或是不尋常的日子裡,人,不知不覺就變了。
就如某一日午後,她照常拿出針線,想給自家夫君縫制一個荷包,穿針引線時,才發現從前很輕松就能穿進去的針眼,卻是再不容易穿進去了。
針眼還是那個針眼,人眼卻已經不再明晰銳利。
歲月,便是在這不起眼的小事裡,忽然提醒人們,它的消逝。
“人生不過三萬天。”
肅王妃握了握女兒的手,嗓音溫和:“自你嫁與殿下,打打鬧鬧,分分合合,兜兜轉轉也已過了三年,而今好不容易度過此次大劫,看清了彼此的心意,往後你們兩個小家伙就好好地過日子,互相珍惜,互相磨合,莫再讓我們這些長輩跟著憂心了。”
明婳此番險些失去裴璉,也知過去那些拗不過的別扭,在生死面前,實在不值一提。
“不會了。阿娘,再不會了。”
明婳反握住肅王妃的手,一雙烏眸明澈而堅定:“我如今已經很清楚,我想要什麼了。”
要不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看一個人的眼睛,的確能看到她的心。
肅王妃透過女兒的眼睛,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氣。
她彎起眸,微微笑了。
小女已亭亭,無憂亦無懼。「1」
-
這日夜裡,明婳陪著裴璉一道用晚膳。
說是用晚膳,她倒是能吃肉吃菜,但裴璉昏迷多日,元氣大傷,大夫特地交代頭三日隻能吃些好克化的流食,那些大油大葷的都不能碰。
於是乎一張飯桌,明婳面前是櫻桃肉、糖醋排骨和香噴噴的羊肉湯餅,裴璉面前是雞湯熬的菘菜肉糜粥。
又因心裡一直懸著的事放下,明婳胃口大開,手中的筷子就沒停過,吭哧吭哧吃得噴香。
一旁伺候的採月瞧著,都很想提醒一句:“主子,咱矜持點啊!”
明婳也知她這會兒吃相也許不大優雅,可她實在太餓、太饞了!
自打裴璉和父兄上了戰場,她便開始茹素,天天吃青菜蘿卜,她都快吃成兔子了。
後來他們回來了,裴璉卻一直昏迷不醒,每日都是生命倒計時,她難受得別說吃肉了,連飯都不想吃,整個人迅速消瘦了一大圈,就連美貌也大打折扣。
現下裴璉脫離危險了,她心情好了,胃口也回來了。
人,怎麼能不吃肉呢!
必須得大吃特吃,方能對得起燧人氏老祖宗發現火種啊!
明婳如是想著,夾起盤中最後一塊櫻桃肉送進嘴裡,那酸酸甜甜的口感美味到她眯起了眼,隻覺再沒有比這一刻更幸福的了。
裴璉看著她大口吃肉的模樣,也好似被她此刻的歡喜所感染,狹長的眼尾輕輕翹起,噙笑睇她:“就有這麼好吃?”
明婳嚼著汁水飽滿的肉,點頭:“特別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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