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白不再說話了。
今天這頓飯,他吃得並不多,我和爹卻吃得格外飽。
手裡的這個碗不敢放。
根本不敢放。
10
在家裡陪了我一周後,爹又出門去掙錢了。
恩縣是座小城,年關將近,在外務工的人都回了家,街上一下變得擁擠起來。
人一多,需求也就多了,再加上快過年了,各行各業的生意都變得越來越好,尤其是做衣食住行生意的,毫不誇張地說,就連家裡幫忙的小孩兒都忙得腳不沾地。
我也想給爹幫忙,可惜爹的三蹦子太小,裝了我就要少裝很多貨,他也舍不得讓我挨凍,怎麼都不讓我跟著。
好在現在貨賣得快,爹每天都會很早回家。
這樣一想,家裡就隻有程昱白最慘。高中放假很晚,還要等到離過年隻有十天的時候,他們才會放寒假。
臨近期末,程昱白明顯變得忙碌起來。
但他都這麼忙了,還是沒忘記忙裡偷闲,把我寒假作業後面的答案給撕了。
不過聰明如我,自然懂得怎樣給自己減負。
每當數學題問我「小朋友,你還有什麼問題?提出來並試著解決一下它」的時候,我就直接寫下「沒有問題」。至於語文題,更是精簡嚴謹,絕不多寫一個字。
程昱白撕了答案又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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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難不倒我。
做題效率大幅提升,我的心情十分美麗,就是程昱白檢查作業時的表情不太美麗。
看見紙上的四個大字,他沉默住了。
我看著他,一臉無辜。
「漫漫。」
程昱白捏了捏眉心,不知道說什麼好,「你每天就做兩頁語文兩頁數學,這裡留這麼多空白,是要給我蓋房子嗎?」
我攤了攤手:「可我的確是沒有問題啊!」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一時之間,他竟無言反駁。
但那麼多大題都空著,實在是太不像話,威逼是絕不可能的,是以程昱白選擇了利誘。
他許諾,如果在他放假前我能把這些大題補完的話,過年他就帶我去放煙花、遊廟會,還會給我買甜甜的糖葫蘆。
我聽得眼睛發亮,連連點頭。
這些題對我來說並不難,事實上,我隻花了一天半,就把它們給補完了,接下來的時間,我都用來盼程昱白放假了,盼完他放假,我又繼續盼望過年。
盼啊盼啊,大年三十終於到了。
爹給娘買了好多香燭紙錢,拉著我和程昱白,還有電視機回到了村子裡。
老房子裡幹幹淨淨,食材也準備得很齊全。
平時爹忙得回不了城的時候,就會住在這裡,娘就葬在屋後,有她在,爹才覺著安心。
今年的年夜飯仍舊隻有我們三個人,人很少,但爹還是做了一大桌子菜,吃完飯後,我們就坐在炕上,一邊看春晚一邊守歲。
我看得入神,恨不得鑽進電視裡。
爹樂呵呵地給我剝糖喂瓜子,畢竟過年,一年隻有這麼一天,程昱白也就沒嘮叨讓我少吃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窗外下起了小雪。
萬家燈火明亮,時針終於指到了十二點鍾,我含著一塊大白兔奶糖,聽著窗外的鞭炮聲熱熱鬧鬧地響起。
電視裡,零點鍾聲敲響,我和爹不約而同地望向牆上的遺像。
這是一九九五年的農歷新春,娘走的第六年。
那時候的我很小,但現在的我已經長得很大很大,假使人有輪回,她應當叫我一聲姐姐。
新的一年又到了。
但我和爹仍舊會一直、一直地想著她,念著她。
「漫漫。」
一隻手輕輕地放在我的頭頂,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轉過頭,程昱白長長的睫毛垂下,顯得整個人格外溫柔,此刻他正專注地看著我:「……新年快樂。」
我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挽起了他和爹的手臂。
「祝我們——新年快樂!」
11
時間過得好快。
一眨眼,年就過完了。
正月十六過後,程昱白和我又開始上學,爹也繼續去做他的山貨生意。
我仍舊在堅持寫日記。
其實也沒什麼好記錄的,家裡每天都過得差不多,我和程昱白按部就班地上學,爹準點起床做生意,實在是有夠平淡。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我念六年級,程昱白上了高二,我換下最後一顆牙齒。
因為村裡有迷信的說法,從前換下的那些牙齒,爹和程昱白都會幫我扔到房頂上去,或者丟進床底,這次也是一樣。
我轉身就去找了程昱白。
程昱白接過我的牙齒,神色極其嚴肅地告訴我:「漫漫,這是你最後一次換牙了。
「你現在的牙齒每一顆都是獨一無二,要陪伴你一輩子的,我們務必要好好愛惜,絕不可以胡亂吃糖,因為它們再不會,也再不能長出第三次了。」
他說得很嚇人,我聽得也還算認真。
畢竟我是六年級的小學生了,知道得很清楚:為了吃一點點糖而把牙齒搞壞,以致於錯過更多好吃的東西,這筆生意的確是劃不來的。
那顆牙齒最後被程昱白帶走了,不知去向。
我也並不關心,我忙著小升初的事情,沉湎於學習——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爹和程昱白都有點驚奇,平日裡懶得連鉛筆都不想削的我,有朝一日竟也知道自己主動學習。
爹很欣慰。
他覺得肯定是娘在天上保佑我,所以我才會突然變得這麼好學。為了表達對我的支持,爹獎勵了我十塊錢,還帶著我和程昱白去吃了隔壁街的脆皮烤豬。
烤豬肉真好吃啊。
豬皮酥脆,裡面的肉卻又香又嫩,一點都不柴。
我啃著豬大腿,終於說出了我努力學習的終極目標——考進程昱白的學校。
他就讀的一中,是恩縣唯一的完全中學,也是恩縣最好的中學,小升初的門檻卡得特別嚴,排名必須是縣裡前兩百多名,才能說沒有懸念。
整個恩縣地區一共有七千多個小學生,城裡教育資源好,老師也多,我佔了這些好處,都經常在五百名左右浮動,要前進三百名,可想而知是多麼困難。
但知道發憤圖強,這已經足夠爹欣喜若狂。
他對我總是盲目自信,在飯桌上大手一揮,張口就是:「簡單、容易,我閨女這麼聰明,一定能行!」
語氣篤定得仿佛我不是在備考,而是已經考上了。
「我也覺得自己能行。」
我「嘿嘿」一笑,抱著碗傻樂,「等我考上一中,就可以和程昱白一起上下學了!」
他們校門口開了好多文具店和甜品店,還有各種各樣的小攤子,程昱白的零花錢,也算是有了用武之處。
程昱白還不知道我已經擅自安排好了他以後的零花錢,聽到我說想和他一起上下學,他的眼神一下就柔和好多:「……漫漫,初中和高中的作息不一樣的,太早了,你怎麼起得來。」
或許是怕我不考了,他緊接著又補充道,「不過每天中午,我們還是可以在食堂見面的。」
這樣的話,豈不是就用不著自己排隊打飯了?
我眼睛一亮,用力點頭:「好呀好呀!」
程昱白嘴角微抿,矜持地往我碗裡夾了塊裡脊。他高興的時候,表情總是淡淡的,也隻有我和爹看得出來。
想了想,我也往他碗裡夾了一塊肉。
隻一瞬間,程昱白嘴角的弧度就肉眼可見地上揚不少。
他老是這樣。
於我而言不過是件順手的事,卻能讓他高興上好久,實在是太好哄了一點,也襯得我太沒心沒肺了一點。
夾起肉送進嘴裡,我默默決定,以後要對他更好些。
吃完飯後,我們跟著爹回了家。
或許是烤豬肉太好吃,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一排一排的烤豬站在我床前跳舞,還非要拉著我一起跳,累得我整夜都沒睡安寧。
第二天的周一,我是打著哈欠進入教室的。
「路漫漫!」
同桌的女孩子看見我進來,眼神一亮,趕忙朝我揮手。
我打起精神,小跑著去了座位。
「我媽早上炸了小酥肉,叫我給你帶一點。」
關琦打開鋁制飯盒,笑眯眯地看著我道,「我家離學校近,現在還沒冷呢,你快嘗嘗。」
我把書包塞進桌肚:「……這多不好意思呀。」
這邊嘴上客氣著,那邊手卻已經誠實地伸去了飯盒裡頭。
關琦好脾氣地看著我:「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上周你請我吃的蛋糕那麼貴,我也沒有不好意思啊!」
「我知道。」
毫無心理負擔地拿起第二根,我幸福地嚼著小酥肉,懶洋洋地說道,「我就是客氣客氣,你可千萬別當真啊!」
關琦撲哧一笑。
她長得文靜秀氣,笑起來卻很甜,我一直覺得她長得有點像一個香港女明星,就是那個唱歌很好聽的周慧敏。
而我之所以想要考上一中,其實不是為了程昱白,而是由於她的原因——
關琦的舅舅,以前在魔都的大飯店裡做廚師。
前段時間他回到恩縣,一直在和一中談承包食堂的事情。聽說目前的進展很順利,如果不出意外,我們初一開學那天,他剛好持鍋上崗。
關琦說過,她舅舅做飯很好吃的。
「上次他來幫我送作業,看到咱們學校的午飯,還說豬都不吃。」
關琦說完,我和她都沉默了。
豬都不吃的飯菜,我們卻吃了好幾年。
說起來就想嘆氣,平時又不是沒有交飯錢,但為了節省成本,食堂那些人炒菜煮湯連鹽都舍不得放,米也經常是批發的便宜陳米,這樣的飯這樣的菜,怎麼可能好吃。
有家長來學校鬧過好幾次了,仍舊是不改。
沒辦法,食堂老板是校長的親弟弟,即便是再難吃,也不會被換掉,隻是學校的潲水桶每天都是滿滿當當,真的好浪費。
可程昱白說了,造成浪費的不是不吃飯的我們,而是把好好的食材做得難以下咽的那些人。
我深以為然。
關琦交作業去了,我坐在座位上,拿著小酥肉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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