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溪洄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他眼眸的顏色隨了Y國的母親,很深很雜,金色、淺棕、還有淡淡的橘紅色交融互匯,小狗一樣的下垂眼裡汪著濕潤的淚,怎麽看怎麽可憐。
靳寒沉默地看著他,恍惚間竟想不起他上次露出這樣的表情是多久以前。
從小到大,靳寒都沒讓他這樣委屈過。
即便是最難的那幾年,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時,裴溪洄都能養成個嚴重挑食的毛病。
蔥薑蒜花椒八角不吃,味精辣椒不吃,調味重了還不吃,就是勉強吃進去也會吐出來。
別人都說他矯情。
家裡都揭不開鍋了你還在這挑食?
靳寒卻從沒因為這個說過他。
不能吃就是不能吃,他又不是裝的。
家裡條件不好賴他這個當哥的,不能因為窮就逼孩子吃不能吃的東西,他有力氣有腦子,年輕肯乾,早晚會把日子過好,到時候弟弟想吃什麽他全給買來,擺一大桌子。
所以說裴溪洄五歲開始跟在他身邊,十八年,沒吃過一點苦,沒受過半分罪
他人生最大的難關就是十八歲情竇初開時發現自己對哥哥動了歪腦筋。
可靳寒剛看出他的心思,就趕走了所有給自己張羅婚事的媒婆,等著裴溪洄來要。
他要靳寒就給,不要就等他開竅。
他沒有什麽東西是不能給裴溪洄的。
但現在看來,他到底是把人慣壞了。
“你有什麽好委屈的,不是你要分開的嗎?”靳寒收回視線,冷冷地扔了一句。
“可我沒想這樣,我隻是說——”
“閉嘴。”
靳寒沒功夫聽他把話說完,他心情不好的時候邊上一絲聲音都不可以有。
裴溪洄啞然,收回抓著他的手。
前面典禮已經結束了,新郎新娘開始給各桌賓客敬酒。
夏海生懂規矩,把前面幾桌老人敬完就來到水榭,要敬靳寒。
裴溪洄直接把他杯子一扣。
“他胃疼,喝不了,我跟你去敬。”
再呆下去一顆心得被捅成網紗的。
裴溪洄幾乎是落荒而逃,搭著夏海生的肩,扛著一箱子酒,一桌一桌地對瓶吹,別人喝一杯他陪半瓶,解恨似的嘩嘩往裡灌。
夏海生看著都害怕:“快別喝了,你回去吧,靳總一個人坐那也不合禮數。”
“什麽禮數不禮數的,我回去他更煩,再說這都多少年了你怎麽還這麽怕他。”
“什麽叫怕!我那是尊敬!靳總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沒他咱仨現在早成小死鬼兒了。”
他說的咱仨,除了他和裴溪洄,還有今天的新娘子,陳佳慧。
他們仨是發小,老街上一起長大的小孩兒。
七八歲的時候仨孩子大半夜不睡覺,相約去迷路海探險。
迷路海以前叫玻璃海,是楓島最漂亮也最危險的一片海域。
白天無風的時候,藍綠色的海水清澈得如同塊玻璃。可一到晚上,海岸就會形成大片大片的離岸流,把岸邊的人卷進海裡帶走。
不管水性多好的人,被卷進去都找不到出來的路。
所以楓島有句老話——要是想找死,就天黑去迷路海,保準讓你死個痛快。
小孩兒不知道輕重,膽子又比個子還大,一人套著個遊泳圈衝到岸邊。
結果就是無一幸免,全被卷了進去。
海浪把他們往大海裡拉,他們就拚命往岸上遊,明明看著岸就在眼前卻怎麽都遊不到。
靳寒打著手電筒找到他們時三人都沒意識了,就像沒在流沙河裡一樣,看不見頭和身體,隻有胳膊腿兒豎在外面。
有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救不了了,不僅救不了還會把自己搭進去。
可靳寒想都沒想,砸開岸邊急救箱,找出固定架鑿進礁石裡,用繩子把自己綁在架子上,然後毫不猶豫地衝進海裡。
進去容易,他很快抓到孩子們,一手拉一個,脖子上還套一個,雙腳死命踩進沙子裡,頂著洶湧的水流一步一步往岸上走。
短短三米的路,他走了十分鍾,無數次被海水卷回去,直到筋疲力盡也沒能走出來。
最後可能是老天看不過眼了,一個大浪把他們拍到岸上。
靳寒拚著最後一口氣抓著仨小孩兒,連滾帶爬地跑到了安全地帶。
夏海生和陳佳慧的家長找來時魂都嚇掉了,抱著倆作死的孩子哭天搶地,又打又罵。
隻有裴溪洄沒被打,也沒被罵。
靳寒拍拍他驚魂未定的慘白臉蛋,平時那麽冷的一個人此刻卻那麽溫柔。
“嚇著了?別怕,哥抱抱。”
裴溪洄“哇”地一聲大哭出來,一頭扎進他懷裡,說再也不敢了。
那一晚他們兄弟倆個是最後離開海岸的,因為靳寒的腿抽筋了。
救人時沒發現,穩當下來才感覺到疼,疼得兩條腿後面的韌帶要撕裂了似的。
但不管多疼,他腳下都是穩的,懷裡都是暖的,穩穩當當地像抱著隻小考拉似的抱著弟弟走回那個沒有亮燈的小家。
那一年靳寒十六歲,也是個孩子,也剛從大海裡死裡逃生,卻沒人問他怕不怕,沒人要抱抱他。
諸如此類的陳年往事還有很多很多,樁樁件件都印刻在裴溪洄腦袋裡,清晰、深刻得如同一條不用衝洗就能翻看的膠卷,一條刺進他記憶長河裡的刺青。
以至於裴溪洄自己都想不通,他半年前到底是中了什麽邪,居然對靳寒說出那種話。
“這是酒啊還是水啊,讓你這麽灌?”
新娘子陳佳慧從自己的姐妹團裡廝殺出來,坐在裴溪洄面前,挑起他的下巴,“怎麽啦愁眉苦臉的,誰欺負你了和我說。”
裴溪洄從往事中掙扎出來,看著她,笑出個小酒窩:“有這位美麗的女士在誰敢欺負我啊。”
論年齡陳佳慧比他大兩歲,打小就是個潑辣的小霸王,那一整條街上的孩子全聽她的,誰敢不服上去就是個大脖嘍。
裴溪洄剛搬到老街時因為個子小被欺負過幾次,靳寒工作忙注意不到,是陳佳慧坐在孩子堆裡,朝他霸氣地一揚下巴:“這一片是我罩的!我看看哪個飽飯撐的敢欺負你。”
小裴溪洄剛到陌生環境就被天降姐姐拯救,感動得直冒鼻涕泡,要把所有玩具都給她。
結果沒幾天街上來了個子更小的夏海生,比他還挨欺負,裴溪洄眼睜睜看著陳佳慧又一次神兵天降救那個小胖子於水火,還把一模一樣的臺詞又說了一遍,連語調都沒變。
原來姐姐不是想和他玩,隻是喜歡拯救弱小。
陳佳慧還沒說話,旁邊夏海生先給了他一肘:“下巴拿開!別和我老婆拉拉扯扯的!”
“昂,你老婆怎麽不找你,可見我姐還是更中意我。”
“中意個屁,中意你二十三了毛都沒齊?”
裴溪洄一下子就急了:“臥槽你說別的我不搭理你,你說這個那咱們就比一比!”
“比就比,我還怕你個白斬雞?”
他倆從小吵到大,一喝酒嘴裡更沒把門的,也就陳佳慧能鎮得住,提著裙子翩翩走過來一人一巴掌:“消停點!都多大了還吵!”
裴溪洄:“我給我姐面子,不跟你計較。”
夏海生見到老婆也消停了,“小鳥依人”地貼著她肩膀。
裴溪洄抬頭看看新郎,又看看新娘,腦海裡閃過他們幼時豁牙子的模樣,眼眶沒來由地發燙:“真好,真般配,結婚太好了。”
“哎哎,別整這套啊,好像你沒結過似的,你和靳總不是更般配。”
裴溪洄有苦說不出,點點頭又灌了口酒。
陳佳慧忙活半天累夠嗆,讓夏海生去前面招待客人。
夏三兒說:“我先去喝杯咖啡,困死了,這個禮拜就沒三點前睡過。”
結婚要準備的事多,他又什麽都想給陳佳慧最好的,自然要忙一點。
裴溪洄冷笑:“熬唄,誰能熬得過你啊,頭髮掉成火雲邪神你看我姐還要不要你。”
他灌太多酒,胃裡跟著火了似的難受,趕緊拿兩個小蛋糕墊了墊。
陳佳慧給他倒了杯酒:“溪仔,明天我和夏三兒飛F國度蜜月,那兒溫泉特別好,你之前不說想要泡溫泉嗎?要不要叫上靳總一起去?”
“你們去吧,我倆不當電燈泡。”
“嘶,你和靳總是不是吵架了?”陳佳慧一臉狐疑。
裴溪洄手一頓,側頭看她:“我倆吵什麽,別瞎說啊。”
“他身上穿的,是去年的襯衫。”
“去年襯衫怎了,家裡幾個礦啊不行我們穿舊衣服。”
“別說你家真有幾個礦,你家就是窮得叮當響,你也不可能讓他穿舊衣服出門,上周我去jason店裡,他說你給靳總做的衣服放了兩周都沒取!”
裴溪洄一怔,仰頭喝光杯裡最後一口酒,把杯底的冰塊也順一顆進嘴裡哢哢狠嚼。冰塊和他的小舌釘在嘴巴裡“kingking哐哐”地打架,他嚼到後面把自己嚼笑了。
陳佳慧說的不過是一件小事,放在別人那兒根本不足為奇,但在他們家絕對不可能。
靳寒個子高,有一九二,腰細肩膀寬,因為常年勞作上臂和背部的肌肉尤為發達,標準尺碼的襯衫他穿著都緊,所以裴溪洄每個季度都會給他定做新衣服。
他愛臭美,更愛打扮靳寒。
新衣服放一周不去取,讓他穿舊的來參加婚禮,要說他倆沒點事鬼都不信。
“真沒事,衣服沒拿是因為前段時間忙忘了,他早起穿的是新襯衫,出門時我鬧他給弄髒了。”
“真的?沒鬧矛盾?”陳佳慧問。
“嗯,真的。這話以後千萬別問了,靳寒最討厭別人挑撥我倆感情,讓他知道我也保不住你。”
“我又不怕他,你倆好好的就行。”
好好的?
裴溪洄在心底重複著這幾個字。
這算哪門子好好的呢?
一大杯酒精下肚,他意識斷片了。
應該說他這大半年的意識都是斷的。
每天睜眼就在酒吧裡醒來,偶爾還會發現自己躺在車庫的地上。
生活隻剩下喝酒、悔恨和偷看靳寒這三件事,但靳寒十次有九次半不會給他看,剩下半次也隻是個上車或下車時的側臉。
當日子過得太渾渾噩噩時,是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的。
他以為他和靳寒隻分開了半個月,以為等靳寒的氣消了就會讓他回到身邊。
直到那天接到夏三叫他來參加婚禮的電話,他才驚覺已經過了半年。
半年了。
他這輩子第二次離開靳寒這麽長時間。
第一次還是靳寒十七歲時,跟著一群水手離開楓島,去跑一條隨時會被海盜劫住而送命的船。
一去五個月,回來時他變得又黑又瘦,卻高興地和裴溪洄說:哥攢到了給你上學的錢。
他自己一天學都沒能上過,攢的第一筆錢卻是供一個和他完全無關的陌生小孩兒上學。
裴溪洄垂下頭,用力搓了把臉。
前面鬧轟轟地亂了起來,是夏海生在給狐朋狗友炫耀他和陳佳慧的結婚證。
兩個紅彤彤的小本子拿在手裡,他臉上的表情就像開屏的孔雀那麽欠。
朋友們大呼他真是好命,居然能娶到童年女神相伴一生。
夏海生遂把頭仰得更高,舉著結婚證朝陳佳慧揮手,陳佳慧罵他傻子。
此時此刻的幸福氛圍就像空氣分子,在每個人周遭流動,隻有裴溪洄被隔絕在外。
他抬起眼,對陳佳慧說:“姐,如果夏三兒和你生氣了你怎麽辦?”
“還能怎辦,道個歉,認個錯,哄回來。”
“要是……哄不回來呢?”
陳佳慧知道他想問的不是自己。
“怎可能哄不回來,靳總那麽疼你,你又做什麽惹他生氣了?”
“我抽風了,他快讓我氣死了,可我再氣人也沒想這樣啊……”裴溪洄額頭抵在自己手腕上,仿佛自言自語道:“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他想不出答案,又一連喝了很多酒。
側枕著手臂趴在高腳桌上,看向水榭裡被綠植遮擋住半邊肩膀的靳寒。
一夥人從前廳找過來,要和靳寒攀談。
裴溪洄著急回去給他擋酒,起身時沒注意撞倒了香檳酒塔。
整七層全裝滿的香檳杯頃刻倒塌,酒液混著玻璃碎片濺在他褲子上。
他隻感覺眼前一黑,腦袋裡嗡嗡作響。
身子往前一晃,被一股大力扯進了個再熟悉不過的懷抱裡。
他的臉被人扣在胸前,聽到靳寒佯怒著笑道:“一個沒看住就醉了,誰給我灌的?”
賓客們早在裴溪洄撞倒酒塔時就圍了過來,此刻連連拱手討饒。
靳寒一手按在裴溪洄後頸,一手搭著他的後腰,對夏海生說:“抱歉弄壞你的酒塔,我一會兒讓他們送個新的過來。”
“害沒事,倒了正好還省著喝了。先看看溪仔吧,也不知道他抽什麽風喝那麽多。”
“嗯,我帶他上樓。”
他把人從懷裡挖出來,低頭去看。
裴溪洄也醉醺醺地看著他,看著看著傻笑一聲,突然仰頭親了上去。
眾目睽睽之下,靳寒不動聲色地躲開,貼著他的耳朵讓他別鬧。
之後他和眾人道別,把裴溪洄拖到樓上。
樓裡隻有寥寥幾人,一路上靳寒的態度都不冷不熱。裴溪洄卻像是醉糊塗了似的,把他的舊襯衫扯出來,執意要給他脫了。
“這個季度也給你做了新衣服的,daddy。”他顛三倒四地說道,“就在jason店裡,我看過了,都很好看,我們今晚去拿回來好不好?我今晚和你回家住好不好?”
“哥,你讓我回去吧……我想家了……”
他借著酒勁兒發起混帳,就像隻橫衝直撞又委屈巴巴的小公牛,把靳寒推進包間,按在牆上,撲上去一把扯開他頸間的絲巾,鼻尖埋進頸窩裡癡迷又急切地嗅。
“幹嘛不讓我回家啊……”
“犯錯誤了就連家都不能回了嗎……”
他小聲哭著,一抽一抽地哽咽。
靳寒伸手推他,他哀求著不要,兩隻胳膊往上一圈勾住靳寒的脖子,用盡了醉鬼全部的力氣。
絲巾上淌滿了他的淚,混著靳寒身上他們倆用慣了的衣物洗滌劑味兒。
這個味道讓裴溪洄的眼窩溺亡。
眼淚落得無聲無息,他哭得那麽可憐,渾身上下卻透著股狠勁兒。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親人還是在啃人,逮到哪塊是哪塊。
他叼住靳寒的唇,撬開他的嘴,每一次碾動都讓靈魂跟著戰慄,渾身發顫卻也不舍得放手。
房間裡拉著窗簾,一片昏暗。
他慢慢闔上眼睛,眼淚淌在臉上亮亮的。
藏不住的狼狽反應就那樣直白地顯露人前,他臊得想把自己藏起來。
靳寒卻猛地掐住了他的腰。
裴溪洄腦子一僵,激動得渾身都麻痺了,後背豎起一大片茸毛,連呼吸都放得很輕很輕。
可下一秒,靳寒卻託著他毫不留情地扔到了一旁矮櫃上。
“啪”一聲,燈光亮起。
裴溪洄被刺得閉上眼睛,再睜開時那些混沌的醉意消失不見,滿眼清明。
他手指動了下,抬頭看靳寒。
靳寒垂眼,目光輕飄飄地落到他臉上。那雙眼睛裡假裝了一下午的溫柔寵溺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看向一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的冰冷漠然。
如同一陣冷冽刺骨的風,吹過裴溪洄滿是汗水的脊背。
滿含嘲弄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靳寒開口:
“裴溪洄,我們已經離婚了。”
“你要泄火,別來找我。”
裴溪洄眼底一片破碎的光斑,喝進去酒精並沒有隨著理智清醒就蒸騰消失,全都泅在眼睛裡。
他的肩膀一點點塌陷下去,背彎了起來。
他垂下頭,捂住眼睛,肩膀顫動著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沒想真做什麽,我就想借著酒勁兒,抱抱你……”
“我真的知道錯了……哥……”
最後那句話,聲音很輕很輕,輕得仿佛從喉嚨眼裡逃出來的一樣。
可偏偏聽在人耳朵裡又很重,重得就像一粒冰,融化後掉下來,在杯底敲出個響兒。
離婚到現在半年了。
半年前的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裴溪洄到現在也不能完整地回憶出來。
隻要想到那晚發生的事,想到自己說過的話,他就後悔得恨不得穿越回去,把自己的嘴巴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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