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乾帶著幾名奴僕進來,其中一名是年輕的奶娘,他當著我們的面,高聲囑咐,幾名奴僕誠惶誠恐地應下了,必然會妥善照料好孩子。
我不放心孩子被帶走,裴乾卻做了個軍中的手勢,示意我放心。
待人走了,裴乾才對我們說:「那些人是我裴家籤了死契的下人,都是我母親使喚了多年,大可放心。」
他行事倒是比起去年在軍中時,要持重了許多。
我看他,裴乾尷尬一笑:「沒想到,你我重見會是這樣局面。」
我道:「高裴兩家一直勢同水火,我不明你為何出手相救?」
裴乾磊落道:「高家在戰場上如何無畏忠勇,我看得清楚。就是靈州大捷,不是你孤身潛入城中探聽虛實,靈州城早就毀於北戎的鐵蹄之下。還有,你一次次冒險出營,擊殺北戎遊兵,救下的那些北境百姓……這些你叫我如何相信,高家會與晉王一起意圖謀反。」
連裴乾都看得出來的真相,太子卻寧願做下這拙劣偽證,也要毀了高家,這難道不是當今陛下的縱容和允許麼?
「我高家忠心可鑑,太子究竟是為何?」我生出止不住的恨意。
裴乾輕吐二字:「秦王。」
「秦王?」我抬眸。
裴乾道:「事因奪嫡而起,太子雖是嫡長,奈何為人剛愎自負,性情偏激多疑。其舅家是以長信侯為首的一班舊勳,自幼在太子耳中,根深蒂固那些門閥世家之貴,寒門氏族之卑。當今陛下登基以來,推行新政,屢屢受挫,便是這些舊勳從中阻礙多年。而今,寒門為首的高家北統三州,秦王更是立下赫赫戰功,舊勳早已按捺不住了,揣度著太子在朝上對高家發難。」
蘇靜柔不懂政治,可也聽得揪心:「那陛下呢?陛下就任由他們顛倒黑白麼?」
裴乾對蘇靜柔,語調溫和起來:「太子,乃是儲君,一國之本,陛下豈會輕易動搖國之根本。」
先是晉王,後是高家。
天家無情,系是天子一個人的私心與袒護。當今這位真是極為珍愛太子,即便是滿朝文武皆知太子誣陷,皆可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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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家拼死拼活,就是為了扶這樣儲君坐穩東宮!
早知如此,長姐還不如不入那該死的東宮!
35.
我痛恨天家自私,陛下姑息,太子恩將仇報。
幾番做夢,都是我持刀衝入宮中,想誅殺了那薄恩寡義的太子,在重重御林軍中,拼死廝殺,縱然傷痕累累,也不可沾染到高高在上的太子袞袍的一角。
而太子立於高階之上,森然冷笑,一聲令下,我已經死在亂刀之下,最後,死不瞑目地望著上蒼。
天家將我磨礪成為最好的一把刀,可握住刀柄的永遠是天家。
我本想養好傷,再想辦法潛入大內,無論如何,都要面見陛下,為高家討回公道。
可時不待我,鶴瞰監出動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的傷很難痊愈,有幾道劃傷了我肩的經脈。蘇靜柔請來的大夫,直言今後我再也無法提起任何的刀劍。
哦,我連作為一把刀的資格也失去了,還有什麼辦法潛入大內,為高家申辯。
在最痛苦無力之際,我想到了秦王,再三請求裴乾幫我給秦王送信。
無論是看在我與他的情分,抑或是高家今後對他的助力,我都希望他能在朝廷替高家申辯一句。
裴乾搖頭:「並非我不願幫你送信,而是秦王早前為高家求情,卻因忤逆陛下,被陛下杖責,命其在王府中閉門思過,更不許任何人探望。
「而且,晉王也在皇陵服毒自盡,如今已經是死無對證。」
我心底更加悽涼,秦王、晉王都是當今陛下親子,陛下為了一個昏碌自負的太子,卻寧可折辱、屈死另外的兩個兒子。
蘇靜柔見我難過,上前來抱住我。
那時,我並不曉得真正慘烈之事,正在東宮悄然上演。
大夏永安二十一年,六月三十。
陛下勒令嚴查的結果,大理寺兼刑部斷案,都確認太子所列罪證一一屬實,並無構陷。
七月初一。
被軟禁在府中的高太尉,遠在北州的鎮北侯高義,一並革去官職與爵位,闔族流放嶺南。
七月初七。
民間寒門學子奔走相告,為高家喊冤。
七月初九。
北境靈州城百姓自發書寫萬民書,為奪爵的鎮北侯高義申辯,呈上府衙。
而後幽州燕州各縣府皆有百姓,上呈萬民書。
七月十二。
朝中吏部、兵部、御史臺、各地駐軍武官,還有許多低品寒門出身的官員,紛紛上書,替高家申辯。長信侯為首的官員逐一斥之。一時朝廷之上,復查此案的辯論之聲不絕。
七月十五。
裴相呈上百官之意,替晉王謀反案中的高氏一門求情。
陛下細看過裴相奏請後,當朝納之。
高氏一族無需流放,可官職爵位均不復,其族中弟子遠離京城,三代不得入朝為官。
自此,永安年間牽扯甚廣的晉王之亂,終於塵埃落定。
可,太子卻在陛下染病,被委以監國之權時,開始梳洗朝中不利於他的勢力。
36.
七月二十。
我爹娘與二哥從獄中出來後,上了蘇家備好的馬車,而我與高珏在城門外的茶寮中,靜靜等候著。
茶寮中走進來一個和尚,不偏不倚地在我的對面鋪席停下,雙手合十向我行禮。
彼時,我梳著已婚婦人的盤發,衣著簡樸,懷中抱著名嬰兒。
如何看,都會覺得和尚冒昧。
我抬眸,才發現,原是故人。
「高小姐。」
「燕將軍。」
燕破虜盤腿而坐,我替他要了一碗茶。
燕破虜望向高珏,道:「這個孩子便是你舍命救出來的。」
我輕笑:「小丫頭要滿百歲了,與爹娘相聚後,我會帶她去幽州。」
茶上了,燕破虜撥弄自己手中的佛珠,長噓道:「貧僧聽聞太子妃薨了。」
太子這些年一直掩飾得很好,可對高家的戒備與懷疑卻是日劇加深,便是對著長姐也從一開始的相敬如賓,到後來漸漸失去了耐心。
特別是高家一門下獄之後,太子更是默許良娣徐氏,下毒謀害太子妃。
長姐深知太子秉性,高家失勢,下一個要被處置的,自然是輪到她自己。
她借著從前在天家苦心經驗的一點情義,去向太後皇後辭別,更是直言太子涼薄,之後皇長孫便是求太後皇後庇護。太後皇後又不是真的是鐵石心腸,長姐也是她們看著從邊城少女變成才貌雙全的太子妃,她們也是真心疼愛過長姐。
最後是太後允諾了我長姐,會護佑皇長孫平安成人。
長姐託孤後,便回了東宮。
當著太子與良娣徐氏的面,明知有毒,仍舊飲下那杯毒酒。
太子妃一死,太子與高家之間的最後聯系也被斬斷了。
陛下沒動高家,皆是因長姐以一人之命,護了高家的全家性命。
她死的那一日,我抱著高珏在窗棂前曬月亮,忽覺心悸,隻是莫名難過,卻不知究竟為何。待到她死後的第七日,蘇靜柔終是按捺不住,哽咽著告訴我,宮裡打聽到的關於長姐去世的真相。
「以後,京城再無明月相照。我長姐這一世都在為別人著想,她待別人真誠和善,便是她身死,宮裡本不願大辦,也是無數太監宮女偷偷在宮裡哭泣祭拜,才讓太後與皇後得知,我長姐在深宮中的人心種種。當今陛下忌憚高家,可對我長姐這個兒媳向來多有稱贊,這才能越過太子,讓我長姐可以按照皇後之禮,得以下葬。」
「皇後之禮,」我到底忍不住落淚,道,「說來可笑,人都死了,以皇後之禮下葬又有何用。我寧可她這輩子都沒步入過宮中。」
明月本該懸掛高空,為何要將她收入宮中。
燕破虜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
我想起在不久之前,還在感嘆,燕家的落敗。沒想到,轉眼之間,便輪到了高家失勢。
蘇家的馬車隱約出現在城門口,我不住佇立探望。
燕破虜在我身後,道:「請高小姐放心,世上仍有燕氏在一日,必會護佑皇長孫一日。」
我不解何以許下如此重諾:「為何?」
「當日,是高小姐潛入靈州城,為我燕氏洗刷投敵之嫌,以免我父與手足以身殉國後仍受不白之冤,此等恩情,足夠燕氏一族銘記於心。」
燕氏之嫌,靈州之困,北戎進犯如入無人之境……去歲那場戰爭一幕幕在我腦中飛快閃過,我似乎明白過來什麼。
我師父曾說過,人在世上,不是孑然一身不爭不妒便是能成,便站於此處,攔住旁人的路,已是在爭了。
原來是我,我攔住了某些人對燕氏一族的迫害,卻將高氏拉入了陰謀的旋渦之中。
燕破虜看我搖搖欲墜,伸手出來扶我,我如墜冰窟,抓住燕破虜的臂膀,追問:「是誰?」
究竟是誰?
燕破虜無視我的痛苦,似是見證太多,平靜伸出食指往上一指。
且道,最是無情帝王家,高雯見識了!
我松開了他,轉過身,心底隻有茫然。
城樓之上終於出現了我一直想的那個人,上次他說我不曾回頭。這次,我便是回頭了又如何!他是天家,我為臣民,這江山都是碩大的社稷的棋盤,高家不外乎是小小棋子。
他來送我,我知道了。
今後,天涯咫尺,他邁不過來,我也不會再踏往回顧。
就此別過。
37.
大夏永安二十四年,冬。
幽州再次飄雪時,我從林中獵回一頭鹿,已經宰殺放血,割下的肉放在罐中腌制好了。今日是去林中拾摞些柴火,到家門口,高珏搖搖晃晃從屋內跑出來接我,喊我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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