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小屋裡擠滿了小鬼,進進出出,都躲著跪在床邊的江景淮。
鬼生小孩不會死,隻會疼。
我起先哼哼唧唧的,後來便抓著江景淮的手,哭得十分狼狽。
他不住地給我擦汗,伏在床邊,「阿魚,阿魚……」
我憑著一口氣,「江景淮……你過來……」
他依言湊過來,我深情脈脈地輕撫他的臉,往下,移到他的脖頸,咔嚓一聲。
鐵鏈開了。
江景淮一愣,眼睛漸漸轉為驚恐。
「阿魚……」他聲音發顫,突然攥住我解開鐵鏈的手,摁到自己的喉嚨上,「鎖回去!馬上鎖回去!」
隻聽嬰兒的一聲清啼,我松松垮褲地卸了勁,養足精神,笑著說:「小鬼不會死,但你要好好養。」
江景淮臉色蒼白,捧著斷掉的鐵鏈,徒勞的往脖子上扣,「阿魚,我戴著呢,不準丟下我。」
饒是神通廣大的鬼君,也抓不住紅厲鬼的鎖鏈。
它漸漸消散了,嬰兒的啼哭傳出很遠。
「我不想跟你受苦了。江景淮,你忘了我吧。」
一道溫暖的白光將我慢慢包裹。
江景淮怒吼一聲,雙眸瞬間猩紅一片,揮袖攔住白光,「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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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無濟於事。
女人嘆了口氣,擋下江景淮的攻擊,「怨偶已解,她與你再無瓜葛。」
「不,阿魚!」江景淮扔攥著我的手,皮肉被白光灼傷,露出森森白骨。
我狠狠心,強掙脫他的糾纏,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江景淮遍體鱗傷,仍固執地朝前爬著,兩眼流下血淚:
「江稚魚,我不會放過你的!我以鬼君之名發誓!生生世世,與你糾纏不休!」
女人語氣溫軟,卻句句如刀割著江景淮的肉:
「人鬼殊途,你若忍心看她世世因你早夭,盡管去尋。」
最後一眼,江景淮悲痛欲絕,嘔出一口鮮血。
我戀戀不舍地閉上眼睛。
此生緣分已盡。
再無來生。
終章
我叫江稚魚,及笄之年,突然換上一種怪病。
村裡都說我是肺痨,咳嗽不止,全靠藥湯子吊著。
前不久,隔壁鎮子上的陰陽先生經過此地,說我印堂發黑,需找人衝喜。
我爹娘是信奉鬼神之人,次日著急忙慌就將我嫁了。
說來也奇怪,到底哪家的不長眼,敢娶我這麼個病秧子?
沒想到,竟是個有錢的公子。
大概是腦子不太好。
第一眼見到他,我就嚇了一大跳。
那公子芝蘭玉樹,謫仙容貌,一張手帕便是尋常人家三年的口糧。
便是他快要死了,拿人衝喜,也輪不到我這種窮山僻壤裡出來的小丫頭,更別提他此刻,身體康健,不像有病之人。
相處一刻鍾,我便知道此人不愛笑,對我亦冷淡至極。
剛見面,便拿暗沉沉的眸子盯著我,叫我毛骨悚然。
我沒見過市面,想躲,被他強勢的捉住下巴,「不許怕我。」
可怎麼做到真正不怕?
洞房花燭夜,他差點把我吃了。
我嚇哭了好幾回,最後抱著他撒嬌,才勉強合了眼。
要說他喜歡我吧,不太像,那種眼神我見過,我們村裡的老光棍跑了媳婦,就這麼看人,滿腹幽怨無處紓解。
他是不是怕我跑了呀?
我拽著他袖子,認認真真地說:「夫君,我身子不太好,跑不遠的。」
他看我半天,突然輕嗤一聲,抽出袖子,「閉嘴。」
我愣了一下,回到屋子裡便紅著眼睛哭出聲,他這是厭棄我了。
明明昨夜還親我呢,今天就罵我。
當晚我就收拾行李回了娘家。
晚上哭累了,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覺,第二天,餓醒,出門吃飯時,遇見了陰陽先生。
他與爹娘相談甚歡,扭頭一看我,一口冷茶噴出來:「你怎麼印堂更黑了?」
我莫名其妙地摸摸額頭,便聽那陰陽先生尖叫起來:「有鬼!有鬼啊!」
還沒說完,他原地暈過去了。
這下連爹娘都緊張起來,「閨女,你是不是沾上不幹淨的東西了?」
我仔細回憶,隻能說昨夜回娘家的路上遇見鬼了。
這時,門被敲響。
爹去開門,發現夫君站在外面。
江景淮沉著臉作揖:「嶽父大人,阿魚昨夜與我鬧了些矛盾,我來接她回家。」
他說的好聽,我哪敢跟他鬧別扭呀,分明是他罵我。
我爹松了口氣,將沉默的我往外推:
「男人好,陽氣旺!快快回去,晚上有他陪著,我們放心。」
我拎著包袱站被人從家裡扔出來,嘟著嘴,「你兇我了。」
他接過包袱,蹙眉,「我哪兇你了?」
「你就是兇了!你讓我閉嘴!」
他唇角挑起微小的弧度,「以後不兇了。」
「真的?」
「嗯。」
「那……以後睡覺也不能那麼……」
「閉嘴。」
「你看!你又讓我閉嘴!」
我氣鼓鼓地走在前面,念叨了他一路,到家時都眉頭都皺成小老太太。
直到進門,才想起陰陽先生的話,回頭擋住他說:「他們說我印堂發黑,咱們拜一拜神仙吧?」
他腳步一頓,眼底閃過不悅,「不必。」
「可是——」我再次紅了眼睛。
「你怎麼這麼愛哭?」江景淮俯身,細細打量著我。
「你嫌棄我了!」我小聲控訴,「還不顧我死活!」
他那張俊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半晌放棄了爭執,丟下句,「想拜就拜。」
我沉迷於請各路神仙入家門,但無一例外,要麼是在進門時磕碎了,要麼是不小心碰在那個稜角上,四分五裂。
半個月後,我悟出一個道理,緊張兮兮地跟江景淮說:「夫君,我覺得是咱們家裡不幹淨。」
江景淮脫衣上榻,絲毫沒啥反應,「唔……不幹淨。」
我跪坐起來,嚴肅道:「你認真一點,我說真的。」
江景淮撩起我湿發,絞幹,「不用害怕,不會死的。」
「你還是不信我!」
「我信。」江景淮停下動作,認真地看著我,「我就是鬼。」
我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啪,布巾仍在江景淮那張俊臉上,黑著臉面朝裡躺下了。
欺人太甚。
他不信我就罷了,還拿這種小孩子才信的東西哄我。
「我不要給你生孩子了。你也不許碰我。」這是我對他的懲罰。
江景淮在外面躺下,摟著我,「早點睡。」
我氣性大,沒幾日又病了,高燒不退,夢裡都是奇奇怪怪地東西,還夢到了斷頭鬼。
我怕得很,隻好緊緊抓住江景淮的手,不讓他走。
他熬了湯藥,苦澀難喝,我不想,他便一勺勺地哄著我咽下去。
可是這場病來勢洶洶,我肉眼可見地虛弱下去,醒來的時間越來越少。
興許陰陽先生說的是對的。
我是個薄命之人,嫁誰誰倒霉。
我枕在江景淮腿上,自怨自艾:「我沒有福氣,不能跟你長相廝守,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江景淮替我擦掉額頭的汗水,說:「不會,我在那邊等你。」
我嚇了一跳,抱著他的手,喊:
「你不要想不開啊,你正值壯年,可以再娶,不要為我殉情啊。」
江景淮眼神罕見的柔和了下來,「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等在醒來,已經站在了冥府。
這個我來過無數次的地方,隻不過這裡的主子,從我幾世以前,就換了人坐。
據說原本的閻羅瘋了,日日念叨著「清尾」,在鬼界遊離。
如今掌控冥府的,是新主人。
我一眼看見坐在上首的江景淮,尖叫著抄起香爐扔過去。
小鬼們抱頭鼠竄,嘴裡念叨著:「又來了又來了,幾十年就來一次!快跑快跑!」
我氣急敗壞地殺到江景淮面前,咬牙切齒:「你又把我害死了。」
江景淮在生死簿上勾掉一筆,抬眼溫和地望著我,嘴角勾起:
「夫人,十世結束,可以回來了。」
當年我與天河神約定入輪回,倘若天河神坐上閻羅的位子,我就得生生世世在輪回中打轉。
奈何我走的第三年,江景淮造反了。
那日整個冥府騰起一輪血月,江景淮自屍山血海中殺出一條生路,手刃閻羅,鎮壓天河神。
他生前慘死,煞氣極重,百鬼拜服。
自然有能力頂替他們掌控冥府。
現今江景淮已坐上了閻羅的位子,權勢滔天。
他心腸又硬,每每等我入了輪回,便親自現身,先將我迷得神魂顛倒,又不動聲色地克死我。
可恨至極!
如今十世為一輪,他必不可能再將我放走。
我還想借機敲詐一筆,突然被其他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母親……」一個小孩兒扎著兩個朝天辮,虎頭虎腦地從桌案下鑽出來。
我瞬間擺出一張笑臉,示意他跑來我身邊。
「阿橋親親母親。」他奶聲奶氣地摟住我,吧唧親了一口。
江景淮笑著瞧我,不動聲色地揪住我的名字,從生死簿上扯下來。
我:「……」
你辛苦打下的江山,不是這麼用的。
然而我太知道江景淮的性子,狠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說要圈著我,糾纏生生世世,便也做到了。
即便投胎成人,不能長久,還不如做鬼。
「走吧,今夜燉了你最愛的蟹粉。」
江景淮讓阿橋騎在自己脖子上,左手牽住我,走向遠處星火燦璀璨的宮城。
宮城的角落,種滿盛放的紅豔豔的朱瑾,天空中飄著數以千計的金色小菊燈。
「江景淮,你為什麼喜歡朱瑾?」
「因為像你一樣。」
阿橋開心地揮舞著手臂,咯咯直笑。
江景淮垂眸,眼尾撒下溫柔的光輝,「你為什麼喜歡野菊?」
我粲然一笑:「像你一樣。」
那個料峭的春日裡,一身傲骨,永不服輸的少年,最終平平安安地站在了我身邊。
「爹娘,阿橋要和你們永遠在一起。」
稚嫩的童聲隨風飄蕩,遠處花海簌簌。
萬千的小菊燈將宮城照得亮如白晝。
在某個無名的角落,一盞散發的微弱光芒的小菊燈誕生了。
它打著旋兒,緩緩飄向夜空中璀璨的星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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