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一籃子櫻桃、幾隻香噴噴的黃色蜜瓜,還有幾顆粉嘟嘟的早熟毛桃、幾捧嬌黃透紅的晚杏、紫油油的桑椹,俱都放在幹淨的大陶罐裡,用麻繩吊在水井裡涼著。
等稍後吃得滿頭大汗,再來幾口冰涼沁爽的水果,甜蜜中透著水汽,簡直不曉得有多美!
饒是謝鈺存著心事,見此情景也不禁胃口大開,“辛苦馬姑娘了。”
馬冰笑容中透出幾分狡黠,“之前你請我吃烤羊,也該禮尚往來嘛!算起來還是我賺了呢。”
兔子是大家一起抓的,材料是開封府廚房裡自己有的,她不過出了點心思和力氣,算是借花獻佛啦。
她就這樣把自己的小心思坦然說出來,明媚好似頭頂的藍天,不帶一絲陰霾,叫人完全氣不起來。
恍惚間,謝鈺覺得自己的私心好像更重了。
馬冰打定主意要以小博大,當即熱情地挑出一隻兔頭,手指微微用力,原本結實的天靈蓋就被掀開,露出裡面雪白的腦仁。
“來,大人,趁熱吃!”
謝鈺剛有些漣漪的內心瞬間冷卻:“……”
這玩意兒真能吃?!
不光他,在場其他人都沒有一個動兔頭的。
甚至就算要夾菜,不得不路過這個大陶盆,所有人也會心照不宣地努力扭曲胳膊,給它空出好大的地方來。
誰能想到生前還稱得上可愛的兔子們,一旦被做成兔頭,就會變得如此猙獰可怖!
看看那突出的門牙,看看那破掉的頭皮,還有那死不瞑目的眼眶……
讓人實在無法與所謂的美食聯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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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冰痛心疾首,“這真的很好吃的,你們不要不信嘛!”
又嫩又滑,簡直像吃豆腐腦一樣,若再舀一點麻辣香甜的醬汁澆上去,給隻肘子也不換嘛!
然而眾人紛紛面露遲疑。
最後,馬冰不得不拿出殺手锏:
她三口兩口吃掉一顆兔頭,一邊大嘆美味,一邊幽幽道:“算了,我打賭你們都不敢。”
話音未落,幾隻手就從不同的方向伸了過去。
強忍著吞下去之後,本來以為還會吐出來,結果……唔,還不錯嘛!
馬冰:“嘻嘻。”
用過飯後,眾人看著滿桌凌亂的兔腦殼,都覺得人生有了新的感慨。
萬物不可貌相嘛!
元培等人主動承擔起刷鍋洗碗的職責,稍後擦幹淨手後對謝鈺道:“大人,今晚回公主府嗎?”
早起巡邏的時候碰見了長公主府的長史,對方雖然沒有明說,卻也隱晦地表示,端午將近,長公主和驸馬時常看著別家團圓而望月興嘆。
想兒子了,但是我們不說。
謝鈺下意識看了馬冰一眼。
她正陪那個袁家的小姑娘玩花牌,不知她又說了什麼,逗得對方咯咯笑個不停,竟直接軟倒在她懷裡。
嗯……
謝鈺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忽然覺得那袁家的小姑娘似乎太纏人了些。
入夏了,貼那麼近做什麼?不嫌熱嗎?
“袁姑娘,”謝鈺忽然出聲道,“時候不早了,未免令尊令堂擔心,還是盡快啟程吧。”
馬冰抬頭看了看明晃晃的大太陽,剛吃過午飯,哪就不早了?
而且……謝大人,你突然話好多啊!
逐客令來得突如其來,袁媛不大想走,試圖再掙扎一下。
“多謝大人關懷,隻是我還想多跟馬姐姐玩一會兒,等太陽落了再走也不遲。”
謝鈺卻已站起身來,“端午將至,城中人員雜亂,袁大學士與我有半師之誼,怎容有失?”
他小的時候曾與諸位皇子一同在宮中聽袁高講書,雖未行過拜師禮,卻有師徒之實,真要論起來,袁媛高攀一句師兄也是使得的。
師兄關心師妹,決定親自送她回家,並無不妥。
可眾人還是覺得有哪不對勁。
分明謝鈺之前對袁媛沒多過半個眼神,見面行禮問候時也沒扯過什麼師徒緣分,好像對面坐的隻是一尊木胎泥塑,怎麼這會兒又要堅持送人回家?
但古怪歸古怪,誰也挑不出毛病來。
袁家的丫頭也道:“是啊,姑娘,您該午睡了,不然等會兒可要犯困。”
袁媛拉著馬冰的手,小聲道:“我可以跟姐姐睡在一起呀。”
她眼睛亮閃閃的看著對方,用食指和拇指比出很小一點距離,“我就睡這麼一點點地方就可以了。”
馬冰噗嗤笑出聲,“得啦,你出門這麼久,爹媽該擔心啦!來日方長,改天咱們再玩。”
袁媛本就有些怕謝鈺,這會兒見她都這麼說,也隻好悶悶應了。
臨走前,馬冰覺得謝鈺好像看了自己一眼,但當她定睛看去時,又好像沒有。
謝鈺一走,霍平和元培也跟著離開,袁家主僕三人的位置也空了。
不久前還熱熱鬧鬧的院子,瞬間寂靜下來。
馬冰看著空落落的位置,喃喃道:“他是不是對媛媛起了心思?”
旁邊正在樹蔭底下扇風乘涼的王衡一聽,忽然瞅著她無聲笑起來。
嘖嘖,年輕人呀……
馬冰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要問時,對方卻又閉回眼睛,帶著面上殘存的一點狡黠,在搖椅上一前一後輕輕晃動起來。
陽光正好,從搖擺的茂盛枝葉間漏下滿地光斑。
暖風吹過,帶起滿院薔薇香,燻得人昏昏欲睡,馬冰也頂著滿頭霧水閉目養神。
好安靜啊,耳邊隻有風掠過花葉的簌簌聲,蜜蜂飛快拍動翅膀的嗡嗡聲,還有王衡那把舊搖椅晃動間發出的摩擦聲,“吱呀~吱呀……”
*******
寧德長公主和謝顯對兒子的突然歸家十分驚喜,不知道這小子受到哪裡的感召,以往叫好幾遍也未必有回音,如今隻是略點了兩句,竟乖乖回來了?
“這是西域進貢的香梨,皇上剛遣人送來的,正打算給你送過去呢,倒是省事了。”
寧德長公主點了點水晶缸裡一堆黃的綠的梨兒。
當下並非產梨的時節,但大祿商人素愛琢磨洞子貨,每每以亂季瓜菜為傲,這梨子便是其中之一。
謝鈺重新梳洗過,換了套天水一色的蘇繡家常袍子,聞言微怔。
說起來,當初一同返回開封時,她便在城外買梨……
見他拿了梨子卻不吃,夫妻倆對視一眼:
哦哦~
原本想拿話引他說,不曾想謝鈺一開口就是,“我想知道天武二十年到太和元年之間,涼州究竟發生過什麼。”
徐茂才被提走之前,他曾借機查閱過本朝相關卷宗文檔,卻意外發現許多年份被故意隱去,或是寥寥數筆簡單帶過。
可他分明記得,兒時曾聽說邊關發生過幾場持續數年的大戰,傷亡慘烈,為何偏偏沒有記載?
這個發現讓他原本隻有八分的好奇心瞬間升到十二分。
朝廷一定隱瞞了什麼。
而聯系被突然提走的徐茂才……他越發想知道了。
不,他一定要弄清楚。
寧德長公主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為什麼想知道?”
對此等朝廷辛秘,她知道的甚至比一般的朝臣還要多些。
謝鈺抬起眼眸,一字一頓,“因我有了私心。”
第40章 不必再提
有私心,這三個字遠比任何長篇大論都來得震撼。
寧德長公主和謝顯太了解這個兒子了,從小一板一眼,做事分毫不差,若非如此,皇上也不可能放心將一支禁軍交給一個尚未及冠的孩子。而他也確實不負所期,處事公正。
可現在,這樣一個從未偏袒過任何人的人,突然跑回來說他有私心了
一生很長,會遇到許多人,但大多數人不過匆匆過客,無足輕重。可總有那麼幾個是特殊的
當一個人忽然開始違背一貫的原則,就說明他遇到了足以改變他人生的,那個最特殊的人。
而這個人如果是正面的,他會迅速成長,成為更優秀的人
但如果這個人是負面的,或許會毀掉他的一生。
牆角的仙鶴銜靈芝銅制大香爐內嫋嫋沁出幽香,伴著院中池塘漫出的水氣,讓人不自覺平靜下來。
寧德長公主斜倚著軟塌,看向兒子的眼中感慨頗多。
“私心有很多種,仇恨、同情、憐憫……”
謝鈺平靜道:“她既不需要我的同情,也不需要憐憫。”
她是一個非常勇敢的姑娘,像荒蕪沙漠中努力綻放的小花,你可以驚嘆於它的美麗,也可以贊美它的頑強,卻唯獨不可居高臨下地施以憐憫。
或許他自己都沒發現,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眉梢眼角甚至都柔和了。
見此情形,寧德長公主微微嘆了口氣,“一個人的心是有限的,如果它裝載了太多仇恨,恐怕容不下多少愛。”
喜怒哀樂,任何情感都會被時間抹平,但唯獨兩種,哪怕過去許多年,仍會刻骨銘心,比如說愛意,比如說恨意。
她曾見過那個小姑娘,非常特別,像溫室中忽然冒出的一株胡楊苗,哪怕混在一幹京城閨秀中,也能叫人一眼認出來。
這樣的姑娘忽然出現在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京城,絕對不是為了宣泄愛意。
謝顯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開口。
這話實在有些殘忍。
但……長痛不如短痛。
因為人不能僅憑一時衝動就過一輩子,想要走得平坦順暢,你需要在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麼。
否認無論最初的情感和愛意多麼熾熱,都將一點點磨滅在應接不暇的考驗中。
謝鈺沉默許久。
寧德長公主和謝顯沒有催他。
室外的僕從們安靜地立著,仿佛連呼吸都消失了。
側室內蓮花漏的滴水聲忽然變得清晰可聞,“吧嗒~吧嗒~”,敲得人心尖兒發顫。
牆外街上傳來不知誰家娶親的吹打聲,夾雜著人群喜氣洋洋的喝彩,都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一並打著旋兒越過牆頭,飄飄蕩蕩入了帝王家。
過了許久,滴漏內置的銅蓮花忽然微微顫動了下,從半開的花蕾中,又顫巍巍打開一片。
“如果是那樣,那麼我將竭盡全力幫她消彌仇恨。”謝鈺看著手邊的梨子,輕聲道。
不是忘卻,也不是放棄,而是消弭。
謝顯終於忍不住道:“有缺,你會很累啊。”
寧德長公主不易受孕,多年來兩人隻有謝鈺這麼一個孩子,當真是愛若珍寶。
但幼兒易夭折,兩人就給兒子起了“有缺”這個一點都不好聽也不文雅的乳名,希望能夠瞞過上天,讓鬼神覺得這個孩子不夠完美,就不會帶走他。
而這份期許也確實奏效了。
在接下來的十多年中,謝鈺都平安健康地長大了。
但現在,這個孩子卻想主動去招惹辛苦,讓謝顯既有種“孩子長大了”的欣慰,又沒辦法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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