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就很好了。”
他以前不大清楚尋常百姓過的什麼日子,去了東河縣之後才知道,饒是那樣盛產雞的地方,也並非家家戶戶每頓都有雞肉雞蛋吃。
恐怕這些也是鄉親們看在白得錢財的份兒上,臨時忍痛煮的。
之前一直忙活,倒沒怎麼覺得餓,這會兒看到熱氣騰騰的早飯,馬冰才覺早已前胸貼後背。
她上前取了個饽饽,先喝一口熱湯潤喉,然後啊了聲。
“燙著了?”謝鈺忙問。
馬冰搖頭,啼笑皆非道:“出來一趟就沒回去,估計王太醫正守著那豬頭哭呢!”
哭倒是不至於,不過棘手肯定是真的。
王衡厚道,肯定不會自己先吃獨食,必然要等他們回去的。可天氣炎熱,做好的飯菜想保存並不容易,說不得要細細地裝在大罐子裡,外面裹上薄薄一層硝石,再套一層棉套吊在井裡。
夠累人的。
謝鈺順著一想,也笑了。
馬冰一見他笑,就又想起來剛才擦臉的事兒,面上熱辣辣的。
再一看兩人竟又不知不覺湊在一處,越發不自在,想著要不要換個地方。
可周圍都三三兩兩或站或坐擠滿了人,正嘶溜嘶溜吃飯喝湯,顧不上旁的,若她貿然起身,未免太顯眼了些……
而且……馬冰忍不住去看謝鈺,對方就跟渾身上下長滿眼睛似的,她剛一看過去,他就立刻望過來,眼神柔和,“怎麼?”
馬冰看他,他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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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種很淺很自然的笑,像柔和的春風輕輕掠過湖面時帶起的淺淺漣漪。
他大約知道自己很好看,也非常善加利用,分寸感也拿捏得很好,即便偶爾冒失一下,也不會讓人覺得不適。
所以說人長的好看,真的非常佔便宜。
如果現在是於屠戶坐在那裡衝她笑,她絕對能抬腿一腳踢翻。
馬冰暗自腹誹,到底是親生的,多少得了些親爹的真傳在身上。
見馬冰久久不語,謝鈺微微挑眉,面上泛起點疑惑。
“沒事。”馬冰暗自嘆了口氣,放棄了換地方的打算。
罷了,他這樣坦蕩,倒顯得自己忒矯情了些。
見她重新埋頭吃飯,謝鈺眼底劃過一抹笑意。
這樣就很好了。
他一直都是個很有耐心的人,慢慢來,不急。
不過飯食確實很簡單,而且也不太好吃。
饽饽是粗糧的,米湯也很稀,鹹菜也是真鹹菜,隻有鹽巴和蘿卜纓子。
馬冰也經常腌制各色小鹹菜,加許多油和各色大料,酸爽脆辣,非常可口。但這個鹹菜卻隻是鹹,真就隻是特別鹹的菜。
甚至因為農戶不舍得用精鹽,每一口都泛著粗鹽特有的淡淡苦澀。
不好吃,但謝鈺卻一口一口吃得很認真。
他還決定回去後就入宮告訴舅舅,尋常百姓吃的就是這樣的飯食。
空口吃雞蛋有點噎人,馬冰先吃了蛋清,將蛋黃放在沒多少米粒的湯碗裡戳碎,然後就得到一碗香噴噴的粥水,仰頭喝光。
對面的謝鈺見了,深覺學到了,也照葫蘆畫瓢,如法炮制,確實順口許多。
一行人收拾完畢,帶了骨架和二手農具返回開封。
眾人都熬了一宿,十分疲憊,便先各自回房休息,約定兩個時辰後碰頭。
果然馬冰一進藥園,就看到一隻團團轉的前任太醫。
一看她回來,王衡就跟得了救星似的,“你可回來了!那豬頭我給吊井裡了,現在拿出來吃麼?”
馬冰就笑,“您老先吃也就是了,萬一我們三兩天不回來,您還真放三兩天啊?”
王衡眨了眨眼,“那不能。”
也就等今兒一上午了。
他都打算好了,若大家中午還不回來,他少不得犧牲自我,先將那豬頭處置了!
說罷,兩人就都笑起來。
“得了,不擾你了,”王衡指著她道,“看看熬得,眼裡全是血絲,下頭都烏青了,趕緊進屋眯一眯,要不要熱水燙腳?”
兒孫不在跟前,他時常看著馬冰,就跟看自家孫女似的,難免嘮叨幾句。
馬冰也覺腿腳酸痛,更難的是身上出了幾層汗,又沾染塵土,又髒又臭,果然要了幾桶熱水,簡單洗了澡,腦袋一沾枕頭就睡了。
到底是年輕,底子好,偶然熬幾天也不妨事。
短短一覺醒來,果然神清氣爽。
時候不早,馬冰隨手挽了頭發,用力伸了幾個懶腰,聽渾身骨骼爆豆子似的響了一遍,這才推門出去。
結果……滿院子人!
“你們都來幹嘛?!”她目瞪口呆。
看樣子大家都洗過澡換了衣裳,一個個人模狗樣兒,身上水汽未幹,端端正正圍坐在石桌邊。
石桌上方是木頭架子,上面爬滿了茂盛的葡萄藤,幾乎將毒辣的日光完全遮住,卻不妨礙風吹過,夏日坐在下面非常愜意。
那口盛著大豬頭的鍋又出現在牆角,下頭爐子裡燒著小火,頂著鍋子裡湯汁咕嘟冒泡。
“二兩起來啦?就等你了!”元培笑嘻嘻道,“來來來,正好大家邊吃邊說。”
村民給的早飯裡幾乎沒有一滴油水,對這些二十歲上下的小年輕們而言也就是塞個牙縫,略墊墊。
這一覺醒來,早就消化幹淨,滿腦子想的都是昨兒來不及吃的大豬頭。
剛交完班的霍平也在,聞言憨憨一笑,“可算是趕上了。”
馬冰:“……”
瞧瞧這反客為主的樣兒!
不對,說起來,自己才算客居……
謝鈺往旁邊讓了讓,示意馬冰坐過來。
統共隻有這一張大桌,如今其他地方都坐滿了,馬冰也隻好往那邊去。
她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家好像都默認但凡她和謝鈺一並出現,一定會坐在一起……
怎麼回事兒?!
謝鈺倒了杯溫水推過來,“睡得還好?”
馬冰回神,“嗯……”
習武之人手都穩,石桌桌面並不平整,但謝鈺這麼推過來,那水面竟紋絲不動。
人太多,挨得有些近,她能清晰地聞到對方身上漫過來的淡淡水汽,和又深了一點的雪後青松味。
唔,看樣子澡豆就是這個味兒……
等會兒!
馬冰臉上騰一下熱起來,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豬頭肉早就燉好了,眾人迫不及待上手切,弄得亂七八糟。
馬冰實在看不下去,挨個撵了,又指揮著去前頭小菜園摘幾根新鮮黃瓜過來,洗淨後用刀拍成大塊,拿調和好的蒜醋汁兒一拌,蔬菜的清香和油脂的葷腥交融,相互成就,肥而不膩,清爽可口。
謝大人遺憾地看著小廚房早就剝好的蒜瓣,覺得又失去了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
記得上次馬姑娘說過,他還挺有剝蒜的天分的。
算上小廚房那邊拿來的清蒸魚、白灼蝦仁和幾樣炒時蔬,也是挨挨擠擠一桌子,眾人先不說話,埋頭吃個半飽,這才有精神過案子。
張仵作也來了。
作為最密切接觸骨架的人,他率先發言:“死者年紀十八到四十歲,不是讀書人,生前也未長期從事文書相關的書畫工作,也不是常年做農活或其他重體力勞動的。”
“何以見得?”元培好奇地問,順手往嘴裡丟了一大塊豬拱嘴。
沒想到這個部位這麼好吃,又軟又糯還有點彈牙,比單純吃肉有趣多了。
馬冰示意他伸出手來,“皮肉骨,三者都是有關聯的,先練皮,再練肉,最後是骨。你看,你常年習武,握刀的右手和射箭常用到的幾根手指會明顯比普通手指來的粗。常年書寫也是這個道理。”
話音未落,身邊的謝鈺就默默伸出手來。
見馬冰沒動,他甚至又往前遞了一下。
不是要讀書人的手麼?
因擦臉一節,馬冰現在看著他就有點不自在,但對方的神態太過坦蕩,而且如今現場也確實隻有他常年書寫,隻好拿來一用。
“謝大人常年保養有方,手上並無多少繭子,但因為自小苦練書法,若仔細去看時,右手執筆的幾根手指也和左手不太一樣。”
大家仔細去看,果然如此。
這就是長年累月的習慣,將骨頭磨變形了。
水滴石穿,不過如此。
“同樣的道理,如果一個人常年慣用下肢發力,他的雙腿腿骨一定會比其他骨骼更粗壯。做農活的人要肩挑手扛,肩背附近的骨骼會更粗壯一些。”
馬冰剛伸手,就發現那盆菜葉蛋花湯竟不知什麼時候挪到面前,愣了下,才動手舀。
是他做的麼?
馬冰一邊向,一邊繼續道:“而這個人全身上下的骨骼都非常完好,而且纖細,但是又沒有讀書人慣有的右手指,所以……”
元培嚼著豬頭肉,果斷下了斷論,“是個潑皮!”
眾人:“……”
倒也不一定。
謝鈺示意元培沒事別瞎嚷嚷,重新給出更加靠譜的結論,“所以這個人平時一定不做重活兒,不讀書,甚至家境也不錯,至少還有其他幾個勞力養活。”
眾人恍然大悟,然後狠狠松了口氣。
青壯年男子卻不事勞作,這樣的人不會太多。
不然照之前那樣,隻有一個年齡,少說也得排查三兩萬人,真是一想就頭皮發麻。
在座的除了王衡和張仵作外,都是年輕人,累狠了倒頭就睡,但張仵作卻睡不著。
一方面是得了好寶貝興奮,另一方面也是幾十年來習慣了日落而息,大白天的睡不著。
於是在大家都補覺的兩個時辰裡,他一直在摟著那副骨架觀摩,自然又有了新發現。
全身上下隻剩一副骷髏架子,看來看去最大的特徵卻落在牙齒上。
“他的牙齒磨損不太嚴重,一來是正值青壯年,用的不久,二來也說明伙食不錯,至少沒有長期吃粗糧,和其他很難以咀嚼的食物。”
說完,張仵作又補充了一句,“這一點也正符合了之前他家境不錯的推測。”
普通百姓靠天吃飯,沒法頓頓精細,許多時候不得不依靠難以下咽的粗糧,甚至野菜果腹,其中不乏麬糠。
年歲一多,牙齒磨損就很嚴重。
但這名死者牙齒不僅非常完好,甚至還可以勉強誇一句幹淨,這就說明他生前極有可能有定時清潔牙齒的習慣。
時下清潔牙齒的方法有兩種,一是將樹枝一端咬爛,變成小刷子樣,用來清理牙縫和牙面。若講究的,還會去藥房買點配置好的牙粉。
若經濟再寬裕的,還有專門的毛刷。
死者具體是用那一種方法清理牙齒,大家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卻很肯定:
他的家境,至少他本人的生活條件一定不錯。
因為若是一個家庭窮得連飯都要吃不起,自然沒有那樣的闲情逸致去保養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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