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軒痛快點頭,“是。”
然後,他竟又笑嘻嘻道:“傻乎乎的,頗有意趣。”
深閨中嬌養的女子或許適合做大家主母,卻難免對人心險惡缺乏了解。
田淑尤其如此。
其實去福雲寺之前,申軒就曾在開封城內文會時,偶然瞥見過逛街的田淑。
當時他就覺得,那姑娘像極了壽陽公主。
她們都出身高貴,奈何中途大權旁落,她們美麗的臉上寫滿驕傲,可雙眼之中卻瘋狂閃動著源自靈魂的膽怯和不甘。
不甘於現狀,卻又不敢,更沒有能力改變。
而這種不甘和不敢相互交織,會變成一隻惡毒的蟲子,晝夜啃食著她們脆弱的內心。
這個時候,隻要一點點來自外界的“溫柔體貼”,她們看似嚴密的防御便會瞬間粉碎。
當時申軒隻覺得有趣,還沒想好怎麼下手時,竟意外在福雲寺碰到了獨自啜泣的田淑。
他忽然覺得有趣。
抬頭看向大殿四周寶相莊嚴的佛像,全身上下都湧動著扭曲的快樂。
這豈不是天意?!
必然是佛祖的指引。
對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嬌客而言,溫柔體貼又才華橫溢的青年俊才永不過時,一開始田淑還有點戒心,可當申軒熟練地說了幾句模稜兩可的套話,那個傻姑娘便大受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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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懂我!
簡直是個知己。
田淑傻就傻在以為真的會有天意,以為一個莫名其妙靠近的男人會與自己建立什麼知己般純潔的友情。
所以當申軒每一天都邀請她往更偏僻一點的地方走,並真的帶她去看了京城看不到的風景後,田淑的戒心便全部消失了。
“多美的夕陽啊,多自由的鳥!”
看著鋪天蓋地的晚霞下,那些拍打著翅膀的歸巢倦鳥,田淑這樣痴痴地說著,面露向往。
申軒微笑著看她,耐心一點點消退。
真是傻子。
這天下何曾有真的自有。
你隻看到鳥兒飛翔,卻不曾想它們既要躲避天敵的追捕、人類的獵殺,還要見縫插針喂養那些胃口大得驚人的雛鳥……
天敵啊。
所以當申軒撕去偽裝,露出本來面目後,田淑整個人都驚呆了。
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連日來溫柔開解自己的君子竟會是真小人!
她呼救,卻因地處偏僻無人聽到。
她掙扎,卻被摔在地上拖行,一度昏死過去。
待到醒來時,田淑愕然發現自己被按在地上,做那等卑賤的事!
憤怒之下,田淑咬了申軒一口,但對方反應極快,她的牙齒剛剛壓下去一點便被甩出去。
再然後,田淑沒有迎來預想中的拳打腳踢:
她發現自己飛起來了。
晚間的福雲寺起了霧,田淑墜在乳白色的霧氣中,看著崖邊的申軒冷冷俯視著自己,越來越遠……
饒是經歷過許多的皇帝聽了申軒的講述,都不禁皺起眉頭,覺得這人實在病入膏肓,沒得救了。
“你就不怕被抓到?”
回憶殺人經過時,申軒的表情和語氣都極其平靜。
聽了這話,他隻是笑,“這樣的遊戲,我早就膩了。”
他隻是覺得荒唐,覺得有的人活一輩子都是笑話。
以前他覺得這樣的遊戲有趣,可幾年前就漸漸膩了。
可他膩了,申氏其他人卻不允許停下。
為了什麼狗屁不通的家族榮耀,他們推出自己當棄子,迎娶注定不會幸福的公主;
還是為了家族榮耀,他們竟主動幫自己這個殺人兇手遮掩,善後……
什麼世家大族,外表光鮮,內裡全是汙穢!
所以被抓當日,申軒非但沒有一點恐懼,甚至還感受到一種遲來的解脫。
他幹脆利落地承認了罪行,過去的,現在的。
這一天,他盼了好久。
隻是唯有一點在計算之外:
壽陽公主竟真的自殺了。
“陛下可知,”申軒突然咯咯笑起來,“我與公主成婚十餘載,從未同房。”
皇帝的眼睛都微微睜大了一點。
“她根本就不拿我當個男人!”申軒突然暴怒,大聲喊道,“她厭惡我,憎惡我,視我為洪水猛獸,避之不及!”
一開始,壽陽公主是抵觸婚事,所以不許驸馬與自己圓房。
而後來,她想跟對方好好過日子了,卻在調查中愕然發現,驸馬並非自己想象中的良人……
皇帝好像在看一點在秋雨中泡爛的垃圾,“你該死。”
尚公主之前,你就已經犯下死罪,現在卻又來惺惺作態,裝什麼無辜者,簡直令人作嘔!
若壽陽公主發現驸馬是個人渣,還同他歡好,那才是真真正正傻到家。
不幸中的萬幸,壽陽公主雖有點蠢,有點偏執,但確實還有點皇家公主的驕傲,和僅存的一點點微薄的良知。
申軒也似乎並不在意皇帝的看法,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想幫自己開拖。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很漂亮的一雙手,纖長,白皙,骨節分明,皮肉細膩,隻在常年握筆的關節處有一點薄繭。
一看就是沒做過重活,養尊處優的手。
可卻是一雙劊子手的手。
上面沾滿了鮮血。
“陛下也覺得是我逼死了公主?”
他問皇帝。
皇帝沉默片刻,沒有回答。
“申軒,罪無可赦,凌遲處死。申氏欺騙公主,藐視朝廷,目無王法,抄家。有罪者斬,無罪者沒為官奴,在朝者貶為庶人,永不錄用,三代不得科舉……”
何止申軒逼死了壽陽公主,所有人都推了一把,而最開始讓她走上不歸路的,還是她自己。
第106章 肉圓子
申軒認罪,田淑的案子結了,但對申氏的清算卻剛開始。
一連數日,上到朝堂,下到刑部,張口閉口都繞不開一個“申”字。
不過這都不幹開封府的事了。
田斌來籤結案的文書,雙頰凹陷眼下發黑,瞧著憔悴多了。
前後不過半月時間,好好的一個家就死的死,瘋的瘋,他能挺到現在也不容易。
方保在裡面同他交接時,馬冰就隔著八角冰裂紋的小窗往裡看,耳邊還有元培持續不斷的小道消息供應。
“聽說田嵩前陣子才剛略有點好轉的苗頭,結果前腳聽見女兒沒了,後腳又聽說陛下要清算申氏,也不知觸動了哪根筋,瘋得更厲害了……”
馬冰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這種事你怎麼知道的?”
元培相當不當回事兒地撇了撇嘴,“田家附近住的也都是各路官員,幾乎天天都能聽見隔壁折騰。田嵩雖然瘋了,但到底還是家主,偶爾也清醒,便也沒人真敢上去堵他的嘴,隔三差五就鬧得人仰馬翻……”
何止他知道,大半個開封府的人都聽到風聲,甚至連那一帶打更的更夫都拿這個當下酒料。
曾經田家也算煊赫一時,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怎不叫人感慨?
馬冰若有所思。
“聽說肅親王也病了,病症還差不多。”
元培嗯了聲,見瘦得麻杆一樣的田斌從裡面出來,忙拉著馬冰悄默聲往外撤,一邊退一邊低聲道:“肅親王倒沒田嵩那麼嚴重,不過……”
他嘿嘿笑了幾聲,不說話了。
馬冰抬手就給了他一肘子,“跟我賣關子?”
“唔!”元培捂著肋骨,目瞪口呆,“你咋還打人呢?!”
“一碗肉圓子!”馬冰丟出條件。
前兒她做了一回肉圓子,拿五五開的肥瘦肉細細剁成臊子,加入脆嫩的菱角後捏成合適大小的圓子,先炸至表皮金黃酥脆,然後入高湯細細燉煮。
待到煮出肥膘內的大油,略點綴幾顆脆嫩欲滴的小青菜就成了,十分鮮美,眾人都吃得恨不得舔碗底。
連那濃稠的醬紅色肉汁都被霍平搶去拌了飯。
元培呵了聲,“三碗!”
“兩碗,愛說不說。”
“成交。”
兩人以一種相當猥瑣的姿勢蹲在牆角擊掌為誓,然後元培才心滿意足道:“不過陛下特意讓人把順王已死和申氏被清算的消息說給肅親王聽,然後他的病情急劇惡化。”
在肅親王看來,這就是皇帝大清掃的序幕。
連申氏那種百年大族都說倒就倒了,順王那個兄弟都沒了,誰知道下個輪到誰?
他娘的,還猜個屁,肯定就是我啊!
肅親王甚至會非常陰暗地想,或許本就沒有什麼命案,不過是他們為了激發矛盾,故意弄出來的……
當皇帝的人心都黑,幾條人命算什麼!
送田斌離開的方保剛一回來,就看見了牆角蹲著的馬冰和元培,表情頓時微妙起來。
自家院子裡,鬼鬼祟祟做什麼呢?
眾所周知,當一個人的底線不斷降低,就會在獲取防御堪比城牆的厚臉皮的同時,逐漸喪失某種名為“尷尬”的情緒。
被抓包的兩人大大方方站起來,竟還正兒八經地問方保,“方大人,看見我們謝大人了嗎?”
馬冰腦袋上掛了一片葉子,她面不改色地抬手摘下來丟掉。
方保的表情越發一言難盡,小侯爺帶的這都什麼人?
“我跟謝子質不一個院子吧?”
兩人立刻露出一種“哇,我竟然會迷路”的誇張表情。
面對如此拙劣的謊言,方保已經不想再說什麼了,因為結果不會比勸屠夫吃素更好。
他捏了捏眉心,搖著頭往裡走,走了幾步又想起來什麼,於是又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意味深長道:
“你們大人半個時辰前就出門見客去了吧?”
元培:“……”
馬冰:“……”
啊,竟然忘了這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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