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最終也沒先去成衙門。
周獨眼的肚皮叫得震天響,餓得頭昏眼花,聞著那邊客棧飄來的燉肉香,哈喇子淌得比頭發還長。
走了這一路,他早已又累又渴,才說幾句話,幹裂的嘴唇上就迸出血珠,騎著的駑馬也需要休息。
更別提他還趕了一大群羊,就算人能去,衙門裡也放不開這麼多羊。
於是兩個衙役隻好先帶著他去喝了水,吃了飯,又飲了馬、喂了草料。
因實在忒髒,野人似的,又泡了個澡,換了套體面衣裳。
歇息片刻之後,這才去府城內各處酒樓飯莊交了羊。
關外的好羊是不愁賣的。
像周獨眼這種老羊倌兒,往往都是各處酒樓飯莊先預訂好了數量,交一筆定金。回來之後,他直接趕著羊去酒樓,同時拿剩下的一半錢。
這一趟收獲頗豐,兩個衙役看得都有些眼熱,往衙門去的路上,忍不住打趣道:“這下可賺夠一年的了,天也冷了,該好好歇歇了吧?”
嘖嘖,這一趟賺的,可比他們多多了。
周獨眼喜滋滋的,連連擺手,“歇不得,兩個娃娃還要念書哩,以後也要娶媳婦,趁著如今身子骨還硬朗,多攢些家底。”
他很多年前就開始販羊了,一年十二個月,隻年前後到初夏那四個月歇著,剩下八個月,平均四個月往返關內外一次。這次回來休息幾天,又要出關,順利的話,剛剛好能趕上年前後再販一批回來。
天涼之後,人們都愛吃燥熱肥嫩的羊肉進補,銷路極好。
兩個衙役看著他露出來的手腕上幾條猙獰的疤,想起來關外滿天的風沙暴雪和野獸的兇殘,又紛紛打消了那點羨慕。
罷了,人家這也是拿命換的辛苦錢,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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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到開封府後,周獨眼才曉得什麼叫熱情。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無比熾熱,都好像在看什麼稀罕物似的……
活了小半輩子,他從沒像現在這樣受歡迎。
竟有些受寵若驚。
周獨眼交了包袱皮,又老老實實說了當時自己與劉善的對話。
宋推官看著那塊髒兮兮,散發著濃鬱羊膻味的包袱,“當時劉善說這包袱是他自己的?”
好家伙,都給盤包漿了,就算高發自己來也認不出了吧?
周獨眼點頭,“大人,小人眼不好,耳朵卻沒毛病,確實是這麼說的。”
宋推官對衙役道:“帶劉善。”
周獨眼有點好奇,“大人,那真是家黑店啊?”
膽子還挺大,真不愧是孤身闖關外的人。
宋推官沒有正面回答,“怎麼,你聽過類似的傳言?”
周獨眼猶豫了下,“這個說不準,隻是隱約聽過一耳朵,說劉善那廝買賣做得不幹淨。”
不說別的,欺負他眼睛不好使,拿壞包袱皮以次充好就夠壞的了。
不多時,劉善來了,周獨眼見了,大吃一驚。
怎麼這個樣兒了?
其實別說他半年沒見,此時的劉善和半個月相比也是判若兩人。
在關押的這段時間內,宋推官等人想盡了法子逼他開口,奈何這廝仍是有所保留。
偏證據不足,不好用刑,隻能熬。
每日隻給清湯寡水吃個半飽,夜裡也不許他好生睡覺,幾天下來,人都佝偻了。
宋推官將那包袱皮摔到劉善面前,“劉善,你可認得這個?”
連日來吃不好睡不好,劉善的精神已是岌岌可危,人都有些遲鈍了。
他慢吞吞低下頭,仔細辨認。
宋推官一拍驚堂木,大聲喝問道:“你口口聲聲不知高發去向,又先後數次狡辯,謊稱那高發早已離去,那本官問你,為何自他去了你的客棧後,再無人見過?高發的包袱皮又怎麼成了你的東西,又賣給周獨眼!”
對普通百姓而言,命案就是頂了天的大事了。
而敢犯命案的人,自然也是喪心病狂到極致,於是難免有許多人展開想象,覺得那兇手必然負隅頑抗,輕易不肯認罪……
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
真正殺了人之後還心如止水的兇手畢竟隻是極少數,大多數人殺人後都會惶惶不安,一旦被抓,自己先就怯了三分:
見到衙役的瞬間,相當一部分兇手都來不及起逃跑的念頭,腿就自動軟了。
然後一問,直接就招了。
像劉善這種能死扛半月的,著實算得上“出類拔萃”。
而恰恰就是這份“出色”,反而加重了他的嫌疑。
因為這是殺人啊!對尋常百姓來說,還有什麼比被衙門冤枉殺人更嚴重的事嗎?
如果他真的被冤枉,反應一定會很激烈,要麼哭要麼鬧……反正絕不會這麼沉默。
身體狀況差的人對外部聲音大多極其敏感,甚至是茶杯磕碰桌面的細微動靜,也會心跳加速。
而劉善此刻本就像被懸在蛛絲上,神情恍惚間聽那驚堂木,猶如驚雷炸裂,又被宋推官連珠炮似的一串逼問,心口突突直跳,身體猛地哆嗦起來。
“人證物證俱在,本官再問你,那高發的屍體現在何處?還不從實招來!”
宋推官再次重重拍下驚堂木。
其實真要說起來,眼下的局面距離人證物證差了十萬八千裡,宋推官有此舉動,也是放手一搏。
若詐成了,真相大白。
若失敗,經過重重考驗的劉善很可能要被無罪釋放。
所幸,之前的努力沒有白費,勝利的天平朝正義傾斜。
又一次驚堂木炸響後,身心皆已是強弩之末的劉善崩潰,脊梁骨像春日的積雪一樣迅速垮塌,瞬間癱軟在地。
倒下去的時候,他身上的镣銬相互碰撞,連帶金屬特有的冷意不斷刺激著,他終於招了。
“我招,我招,是我殺的,是我殺的,讓我睡吧,求求了,讓我睡一覺吧……我什麼都招……”
他甚至沒有仔細看那塊包袱皮,隻是聽到周獨眼三個字,就倒了。
宋推官不敢掉以輕心,立刻讓他交代作案過程,又籤字畫押。
看著墨跡未幹的供詞,宋推官先讓人送去給塗爻過目,自己則趁熱打鐵,帶人押送劉善出城指認埋屍之地。
他不敢賭,萬一真讓劉善睡飽了喝足了,膽量養回來,回頭不認賬了怎麼辦?
劉善這會兒都走不了了,宋推官就讓人弄了輛車拉著,出門時碰見馬冰也要出去。
“招了?!”一看這個陣仗,馬冰就驚喜道。
前後折騰了小一個月,整個衙門上下都累得夠嗆。
關鍵是心累。
案子一天不破,胸口的石頭一天去不了,誰都沒心思敞開了說笑。
宋推官緩緩吐了口氣,努力抑制著喜意謹慎道:“差不離吧。對了,子質呢?”
宋推官雖性格火爆,但涉及到辦案的事情素來嚴謹。
這會兒能說出“差不離”三個字,估計就是十拿九穩了。
馬冰道:“我也沒瞧見,聽說高老六那邊的小黃來了趟,我擔心義診攤子那邊有什麼事,正打算過去瞧瞧。您有什麼吩咐?”
宋推官擺擺手,“沒事兒,就是順口問一句。”
見慣了這倆小年輕同出同進,冷不丁隻看見一個,還有些不習慣。
話說這小侯爺到底行不行啊?
既然看中了姑娘那就趕緊拿下啊,磨磨唧唧不像個男子漢……可別沾染權貴子弟的那些壞習氣,隻是吊人家姑娘胃口吧?
宋推官胡思亂想間,劉善已經被丟上車,他向馬冰頷首示意,也翻身上馬,領人往城外奔去。
出了城,劉善一路指引眾人又往西走了將近二十裡,徑直上山,一直來到一處山坳的水窪邊,這才死氣沉沉道:“就在那裡面了。”
宋推官等人暗罵,好狗賊,倒是會選地方!
這山裡九曲十八彎的,野獸都不愛來,誰會發現?
況且那水窪也不是什麼正經水窪,竟是個沼澤似的泥潭,臭烘烘黑黢黢一汪泥漿,人根本下不去。
宋推官狠狠瞪了劉善一眼,命眾衙役取下帶來的鐵锨鐵镐等物,順著挖出去幾條溝,把裡面流動的泥漿引出來。
雖已入秋,但白天好日頭一照,還是挺暖和的。
而一旦暖和,經過發酵的味兒就大。
那泥潭實在臭得很,眾人挖了一會兒便覺辣眼睛,涕淚橫流。
如此停停歇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弄出來許多肥大的鯰魚,一群人想著昨兒飯桌上的燒魚塊,少不得輪流去吐了一回。
都知道這種魚越髒了越長,可聽說是一回事,親眼見它們活躍在埋屍之地又是一回事。
當場就有個衙役吐著酸水發誓,“他娘的,以後都不吃鯰魚了!”
折騰了小半天,才有個衙役碰到硬硬的東西。
“大人,挖著了!”
宋推官早用兩塊布團堵住鼻孔,聞言精神頓時為之一振,定睛一看,那被挖去大半的泥潭中央果然露出幾角硬物,往上潑一點清水衝刷後,隱約能瞧見裡面白色的骨茬。
埋了大半年,又過了一個夏天,屍體早就爛了。
宋推官忙命人結好繩索,又掰斷樹枝,又戳又推又拉,總算弄上來一具已經看不清全貌的腐屍。
說是屍,其實很不準確,因為那高度腐敗的屍體已經差不多被鯰魚們啃光了……
短暫的死寂後,許多衙役又去吐了第二波,就連身經百戰的宋推官都覺得喉頭發痒,胃裡一陣翻滾。
這混賬!
他忍不住狠狠揪住劉善的衣領,“你真是該死!”
劉善跟死了似的,滿面木然。
宋推官啐了他一口,將人狠狠摔在地上,“去那邊打水,稍微衝洗一下,包裹好帶回去。”
眾人才要松口氣,卻聽劉善忽然幽幽來了句,“再挖挖吧,下面還有。”
直到星子漫天,宋推官一行人才臭氣燻天地回來。
那詭異的臭味來源於他們身後的牛車,而去時坐車的劉善被拉下來步行,腳步踉跄。
但誰都沒同情他,偶爾走得慢了,隨便哪個衙役就會上去一腳,“快些!”
宋推官帶人挖出了兩具屍體。
第一具自然就是失蹤已久的高發,而另一具的年份明顯更為久遠,所有皮肉內髒都已腐爛、被啃光,骨架散亂,最後是他帶人徹底清幹淨了泥坑中的汙泥,跳下去一點點撈起來的。
去過的衙役們都跟死了一次似的。
畢竟就算身經百戰,這種刺激的場面也是不多見的。
見了屍體後,劉善就徹底放棄抵抗,很配合地講述了兩具屍體的由來。
他當初確實和高發約定好訛詐二喜,可誰知拿了銀子之後,劉善就發現高發叫不醒了!
本是裝死,這會兒竟真死了?
宋推官不太信,“不是你殺的,為什麼不報案?”
劉善有些吃力地掀了掀眼皮子,“報了案,那十五兩銀子我還留得住?”
眾人一怔,竟想不出反駁的話。
不光是劉春蘭夫婦給的那十五兩銀子封口費,高發身上還帶著買賣得來的十二兩多,另外沒賣完的各色雜貨也能值個十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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