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打了水來,蒹葭拿著帕子去水盆裡浸湿,郿無雙站在妝臺前,有些發愣地看著自己。
鏡中的少女約莫有十五六歲,打扮卻極為老成古板。
她穿著一件油綠色對襟夏褂,靛青色的褶裙,按理說這般年歲的女孩,多是喜歡鮮嫩的顏色,偏偏她倒好,一身暗色的衣裙,既不掐腰也不收身,像大布袋一樣裹在她的身上。
她頭上似乎還用了頭油,一頭烏發梳得很緊,在腦後挽了個髻,額上蓋著厚厚的劉海。那劉海又厚又長,不光蓋住了少女的額頭和眉毛,也讓她的面目在劉海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配著她沉悶古板的打扮,若不是她皮膚白皙,身形纖細,還真要讓人以為是個年紀輕輕就守寡的寡婦。
……
“姑娘這是方才被秦師傅責罰了?”
此時那道紅痕已呈現浮腫之態,配著郿無雙白皙細嫩的皮膚,顯得尤為可怖。
蒹葭眉心緊皺,面色有幾分擔憂,但到底什麼也沒說,隻是轉身去櫃子裡拿了個小瓷瓶出來,替無雙上藥。
隻看她找瓷瓶和上藥的熟稔度,就知曉這活兒她應該是常幹,顯然無雙被秦師傅責罰也不是一次兩次。
“這藥膏是老夫人專門讓人特制的,擦上後明天就能消腫,”蒹葭嘆了口氣道,“秦師傅是嚴厲了些,但她也是為了姑娘好,姑娘還不要心中生怨才是。”
後面這句話著實有些多餘,也是蒹葭見三姑娘今日罕見的沉默,還在鏡子前站了這麼久,才會多說了一句。
說完後,她便偷眼去瞧姑娘,誰知無雙卻在走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郿無雙覺得自己應該是死了,不然不會吐那麼多血,玲瓏也不會驚駭成那樣。
玲瓏是紀昜給她的宮女,她能看出對方不是普通的宮女,她也從來沒見過向來鎮定冷靜的玲瓏露出過那種表情,所以她應該是死了。
可是怎麼死的,死了以後為何又回到這裡來,卻讓無雙怎麼都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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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現在是什麼時候?
她僅能通過秦師傅和蒹葭的存在,推斷出這是她未出閣還在長陽侯府的時候。
……
就在無雙更了衣,想讓蒹葭下去,留自己獨處安靜會兒,從外面走進來一個瓜子臉的丫鬟。
她柳眉鳳眼,左側嘴唇上還有顆小黑痣,看起來十分俏麗。一進來,就忙不迭地道:“姑娘,你猜我又打聽來了什麼?”
無雙一個恍惚,下意識問:“什麼?”
“據說那位魏王殿下以前就娶過兩個王妃,可那兩位王妃都是進門沒多久,便莫名其妙地死了。”
這丫鬟似有些猶豫,又似十分畏懼,所以話說得很慢。
“有人說是這位殿下打死的,這位殿下年少時便有躁症,因此打死過不少宮裡的宮人,當年去邊關,就是因為此事。因懼於皇家威嚴,兩位王妃的娘家也不敢多說什麼,所以這位殿下至今還未娶妻,不光是因為他常年在外徵戰,也是京裡無人敢將女兒嫁過去。”
郿無雙又是一愣。
旁邊的蒹葭花容變色道:“那照白露你這麼說,咱們姑娘不是慘了……”
說到這裡,蒹葭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下意識住了口,而白露也遲疑地看了無雙一眼,雖嘴裡沒說什麼,但猶豫的目光已經很能說明一切了。
郿無雙理了理雜亂的心緒,正想說點什麼,這時有個小丫頭走進來稟道:“姑娘,大姑娘來了。”
正說著,一名少女走了進來。
正是長陽侯府的嫡長女,也是郿無雙的長姐郿無暇。
她年方十七,身形單薄纖細,穿一件淡青色繡竹葉暗紋的對襟夏褂,下著月白色的褶裙,渾身顏色素淡,隻腰間系了條翠青色的絲滌,給她增添了抹顏色。
她膚色白皙,長眉細目,長得十分清秀,雖容色稱不上上佳,但勝在氣質出眾,如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蓮,濯清漣而不妖。
“無雙。”見氣氛有些不對,郿無暇詫異地看著主僕三人,“你們這是怎麼了?”
無雙還在想怎麼答她,白露嘴快道:“大姑娘,三姑娘好奇那位魏王殿下的事,奴婢便去打聽來告訴姑娘,可姑娘好像有些被嚇到了。”
話說完,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看了無雙一眼。
郿無暇皺眉,似乎沒看見白露的舉動。她復雜地看了無雙一眼,微微地嘆了口氣,道:“行了,你們都先下去吧。”
……
幾個丫鬟都下去了,屋中隻留了姐妹二人。
郿無暇嘆了口氣,來到無雙身邊坐下,拉著她的手道:“無雙,你可是怕了?”
無雙怔怔地看著她,眼神恍惚,似乎透過她在看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看。
“長姐……”
郿無暇卻以為她是被嚇到了,想了想勸道:“其實你也不必聽外面那些流言蜚語,市井流言多數是以訛傳訛,魏王殿下在外頭的名聲確實不太好,但是……”
此時無雙已經知道自己是回到什麼時候了,正是紀昜即將回京,她和對方婚約被提上日程的時候。
她一直有份婚約在身,隻是這件事以前沒幾個人敢當真。
據無雙所知,當年她爹曾在當時還是三皇子的魏王麾下做過遊擊將軍,後來一次戰役中,領兵在外的三皇子受到伏擊,她爹帶兵冒死相救,最後被圍困的人救了出來,她爹卻戰死了。
得知她爹戰死後,她娘就殉了情,彼時才五歲卻成了孤女的她,被送回京中的長陽侯府,當時三皇子曾讓人留過一句話,說是答應過她爹會照顧她,所以待她成年後,他會來娶她為妻。
隻是這話實在匪夷所思,且兩者年紀相差過大,再加上當時這話不是三皇子親口說的,宮裡也並無任何表示,所以長陽侯府這也不敢將此事當真。
可到底有這麼件事在,郿家人也不得不放在心上,當初請了秦師傅來教導無雙,郿老夫人便是以此為借口。
一去多年,本來都以為這事不了了之了,誰知就在去年年底,魏王派人給長陽侯府傳了話,說他明年春夏就會回京。
其話意明顯,人家要來履行承諾了。
第3章
此事發生後,侯府裡其他人的反應且不提,反正郿無雙是真慌了。
她是真沒想過自己要嫁給一個皇子,且自打這件事出了後,府裡免不了會有下人議論一些關於這位三皇子魏王的事情。
據說這位魏王在外面的名聲並不好,可謂是聲名狼藉。
據說他生性暴戾,十幾歲還在皇宮時,便有屢次虐殺宮人的傳聞,因此惹來太和帝大怒,將之發配到邊關。
去了邊關後,關於這位皇子的事跡倒是少了,可他那暴戾的性格似乎在邊關格外如魚得水,替大梁徵戰四方立下赫赫戰功的同時,他殺人如麻的名聲也傳遍整個大梁。
其所到之處,哀鴻遍野,被大梁周邊諸多小國忌憚,於是‘人屠’之名也傳出來了。
所以可想而知,這些消息傳到素來膽小的無雙耳裡,會把她嚇成什麼樣。
尤其魏王還死過兩個王妃,有個殺妻之名,方才白露就是被‘無雙’使著去打聽魏王的相關的事情,沒想到這麼巧,竟會正好碰見郿無暇來。
再看郿無暇的表現——雖她極力在替魏王說好話,但肉眼可見白露打聽來的‘魏王死了兩任王妃’的消息應該都是真的。
……
如果是以前的無雙,這會兒大抵又被嚇得六神無主、肝膽俱裂了,可現在的無雙不是以前的無雙。
再一次經歷同樣的事情,她又怎不知郿無暇打得什麼主意?
她知道打從魏王給侯府遞了他即將回京的話,關於她聽來的看來的一些事情,都是有心人故意為之。
當然,並不是說這些消息是故意編造,換做郿無雙自己出去找人打聽,相信得來的結果也差不多。
就如同郿無暇所言,魏王的名聲確實不好。
可先不提這名聲好不好的事,如果魏王真的一無是處,郿無暇又何必費盡心機來嚇她?
大抵是早就明悟了。
花了那麼長的時間,甚至吃了無數虧、受了無數教訓才明悟的事,此時郿無雙反倒並不詫異讓自己敬佩了多年的長姐,竟會如此對待自己。
她看了看郿無暇年輕了很多的臉,腦海裡出現的卻是前世皇後的臉,以及她死的那日皇後招她去說的那些話。
“……如今已經這樣了,你也不要想太多……爹一直希望能振興郿家,如果郿家能出一個太子,爹肯定會很高興,爹娘養育你十多年,視為己出……”
……
“長姐你說得對,我不該害怕,也許那些事都是以訛傳訛。”無雙半垂著目道。
郿無暇嘴角的弧度僵了一下,看了看無雙隱藏在厚重劉海下的臉。
以前讓她滿意至極的劉海,此時卻讓她突然覺得有些礙眼,這劉海擋住了無雙的臉,讓她面目在遮擋下模糊不清的同時,卻也讓人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可轉瞬間她又想,無雙肯定是怕的,她素來膽小,怎可能不怕,隻是在人前不好顯露而已。
想到這裡,她從袖中拿出一張帖子。
“先不說這個,今兒月怡給我發了張帖子,半個月後宣平侯府的太夫人過壽,是時不光各府都會上門賀壽,京中也有不少貴女會到場,月怡被分派了招待各府貴女的差事,她素來與我要好,便請我幫她照應一二,到時你跟我同去。”
說著,她頓了頓又道:“趙國公府作為宣平侯府的姻親,是時應該也會派人過去,恐怕到時那位趙二公子也會來,這下京中各家貴女恐怕又要春心萌動了。”
後一句話,郿無暇說得很輕,輕中還帶著點隨意的揶揄。
趙國公府二公子趙見知,京中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不光學識淵博,本人也長得極為俊美,說是貌比潘安也不為過,是為京中眾貴女如意郎君的首選。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位趙二公子看似為人隨和,溫文爾雅,卻對任何女子都恪守著君子之禮,從不僭越。
他越是這樣,越是有無數貴女對其暗許芳心,無奈趙國公府對其婚事的態度一直很含糊,趙見知現年十八,至今還未訂親,也未聽說趙國公府對他的婚事有任何打算。
若是換做以前,郿無雙聽到郿無暇這番話,大抵又要心虛臉紅做一番矯揉之態,可之前也說了,現在不是以前。
無雙一時隻覺得心情復雜至極,她袖下的手悄悄地按了下方才秦師傅打出的那道紅痕。
很疼!
她不是做夢,她是真的回到了過去。
果然是一環套一環,從根兒上就不願放過她啊。
先是恐嚇,再是放出趙見知的消息勾動她的心弦,以此時‘郿無雙’的見識、眼界和心性,她在受到極端恐嚇之下,不可避免就會產生逃避的心態,這時候若是有人再想替她排憂解難,她自然會上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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