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在看詩集?
此時無雙還沒有意識到嚴重性,直到紀昜揚了揚手裡的書,“你很喜歡這詩集?”
什麼叫很喜歡?
無雙還沒弄懂意思,順著他的眼神又去看向另外兩本,再看看他手裡的那本,終於發現出異常。
這本書似乎格外的舊。
她腦海裡突然浮現一段段回憶,曾經在夜深人靜時,在孤苦無依時,在自卑自憐時,她總會去翻趙見知的詩集,即是喜歡,也是希望借由喜歡的東西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這是郿無暇送她的最早的那本《雅成詩集》,被她日日翻夜夜翻,翻成了這個破樣。
還算無雙不笨,此時她已經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就照她所說,這一切都是長姐的陰謀,那為何她會去翻看一本‘自己並不喜歡’的詩集?
最重要的是眼前這個人,是紀昜。他們有婚約在,兩人現在又睡在一張床上,她這行徑是不是叫告別人黑狀,沒想到自己暴露的問題更大?
無雙的汗毛已經豎起來了。
“也不是很喜歡,就是沒事翻翻,我平時也沒有別的書打發時間,就經常拿出來看看。”她努力裝得若無其事。
“喜歡看書?”
她連連點頭。
“沒有別的打發時間?”
她點頭如搗蒜。
“就是沒事翻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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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雙承認自己受不住了,她特別受不了紀昜的陰陽怪氣。其實紀昜也不是陰陽怪氣,隻是他這個問話模式,讓她聯想到一些很不好的記憶,在那些記憶裡,這人也是這麼說話,然後她就會很慘。
她決定老實招了,免得哪日他從別人那裡知道了什麼,肯定是新賬舊賬一起算,‘數罪並罰’。
“別人送書給我,我就看看了,看了後,覺得這人還挺有才的,寫的詩詞還行,再說我那時也是年幼不懂事,雖說有個婚約在,但那時沒人當真,我也沒想到應該要避諱。”
“就隻是這樣?”
她連連點頭:“後來你讓人給家裡傳了信,我就把這些東西都收起來了,也免得讓人誤會,你看那本是她最近才送我的,我翻都沒有翻,通通壓箱底了。”
“壓箱底?”
珍貴的東西才會壓箱底,當然不想看見的東西也會壓箱底,但很顯然紀昜是覺得珍貴的東西才會壓箱底。
“你不要多想,我是真不想再看見這些東西,才會壓箱底的,”無雙解釋著,也很委屈,“總不能把它扔了,聽說這詩集買起來很貴,再說我若是扔了,丫鬟肯定知道,丫鬟知道了,長姐肯定也知道了。”
紀昜沒再說話,表情也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可越是這樣,無雙越是怕,因為前世就因為一個趙見知,紀昜不知跟她鬧了多少回。
那時候她根本不懂,他卻總喜歡莫名其妙抓著趙見知相關的事不丟,動不動就發脾氣,後來才知道,他好像是在吃醋。
這人太霸道了,她明明是個有夫之婦,一日不和離,一日就跟趙見知有牽扯,他吃得哪門子醋?
可他根本不講理,就是要吃醋,一吃醋就發病,一發病自己就要遭殃。沒辦法,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她得絞盡腦汁去哄他,把他哄高興了,自己才有好日子過。
無雙偷眼去看他,就見他嘴角噙著一抹弧度,劍眉卻壓得很低,臉冷得像冰,眼底有晦澀的光芒在翻卷。
她隻覺得汗毛一炸,忙依偎了過去,就偎在他胸前,擺出最無辜弱小無害的姿態。
這是她曾經碰見他發病時,自己琢磨出來的最無害最沒有攻擊性,最能讓他放下防備、猜忌,最不會有抵觸的姿勢。
“你生氣了?”她小心翼翼地扯著他袖子,偎著他,看著他,“你別生氣,我害怕。”
靜了一息還是兩息,他的手指撫了過來,這次是順著她的下顎,一直摸到她的耳垂。
她又偎著向他靠近了一些,偎進他懷裡。
她也伸手去撫觸他,撫觸他的脖頸,先是在上面緩緩摩挲著,等他熟悉了這種撫觸,才移到他頸後,稍稍用力去按著他緊繃的後頸,一點點讓他放松下來。
紀昜也不知為何,本來充斥心間的煩躁、嗜血的衝動,突然一下子被撫平了。
他垂目去看——
她在他的懷裡。
似乎也感覺出他的放松,她又往他懷裡縮了縮,並拿著他的手環上自己的腰。現在紀昜一手撫觸著無雙的耳垂,一手環著她纖細的腰肢,相當於無雙整個人都在他懷裡。
他似乎也十分喜歡這個姿勢,神態越來越緩和。
無雙偎在他胸前,輕聲道:“曾經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他們的親生女,後來才知道自己是寄人籬下,知道真相後,我開始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惹了她們生氣,再後來老夫人找來了秦師傅,秦師傅管教我管得很嚴,動輒打罵受罰,其實我隱隱覺得是不對的,為何隻有我學這些東西,別人都不用學?
“我剛跟你說我沒有其他書都是真的,我隻有《女誡》、《內訓》、《女論語》、《女範捷錄》這些書,我討厭它們,卻又不得不去學,所以好不容易有人送我一本別的書,我就常常拿出來看,看看裡面的山,看看裡面的水,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
曾經無雙也想過,自己到底愛慕趙見知什麼?以至於寧願聽信郿無暇的唆使,設計對方,也要嫁給他。
可能出於性格緣故,有時發生一件事,無雙會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將責任都歸咎於他人。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如果她能不為所動,即使郿無暇再怎麼唆使,也拿她沒辦法。
所以她到底愛慕趙見知什麼?
她琢磨了很久,才琢磨出她一起初對趙見知的各種想象、想望,其實都源於這本《雅成詩集》。
她被困在這座名為長陽侯府,實則由眾多人聯手打造的牢籠裡太久太久,她太奢望外面的世界,太渴望能離開這裡,太想擺脫眼前的一切。
這本《雅成詩集》是她唯一能看到外面的窗戶,寫出這些詩詞的人,他眼裡的世界是那麼豐富多彩,因此她移情了,同時也把自己的想望和渴望,都寄託在了詩集主人趙見知身上。
但那其實不是愛慕,她隻希望有個人能救自己出去。
《雅成詩集》是引,魏王的壞名聲是引,郿無暇的唆使也是引,這些引牽著她走出去,她以為自己能逃出去,才發現其實一切都是假象。
……
無雙的聲音越來越小,停了下來。
她沒想自己隻是想說個合適理由,最後竟惹得自己想了這麼多。她有些尷尬,頭都沒抬,還那麼埋在,打了個小哈欠道:“殿下是不是困了?要不我們睡吧?”
然後她就睡了。
紀昜沒有說話,將手伸出帳外,大袖一揮,高櫃上的燈臺自己就熄了。
無雙睡著了。
黑暗中,紀昜卻一絲睡意都無,他手指在她耳垂和臉頰上遊移摩挲著,摩挲到她眼角時,他感覺到一絲湿潤。
他用手指摸了摸,又拭了拭。
.
次日無雙醒來,紀昜已經走了。
他帶走了那三本詩集,隻給她留了三個空盒子。
無雙有點頭疼,要拿就都拿走,偏偏留幾個空盒,她還要找地方藏,不然蒹葭翻起來發現了,她該怎麼解釋?
最後她將那三個空盒放回原位,至於被發現了,等發現了再說吧。
用罷早飯,照例是去長青堂請安,照例也是讓她們在門外站了會兒,就讓她們回去了。
臨走時,郿嫦笑吟吟地對無雙說了做新衣裳的事,還說等會布料送來了,讓她先挑。不過衣裳明天就要穿,現在做明顯是來不及了。
快中午時,郿嫦和郿娥帶著布料來了,
三匹布料,一人一匹,都是那種很鮮嫩,很適合少女的顏色。除此之外,還有兩身衣裳。
郿嫦讓無雙先挑,無雙有點頭疼。
她向來不會選布料,每次讓她選顏色,她隻會選最暗的那個色,而通常讓她選的布料裡,都會有一兩匹暗色,就像提前為她準備好了一般。
可今日這三匹布料,一匹鵝黃,一匹嫣紅,一匹藕荷,都不是暗色,怎麼選?
郿嫦拿起那匹嫣紅的塞給她,不耐道:“行了,你也甭選了,你這成天可憐兮兮的,連件稍微亮眼的衣裳都沒有,就拿這匹吧。”
說完,她也不管無雙反應,又挑眉示意郿娥。
郿娥掩嘴一笑,伸手拿了那匹藕荷,剩下的鵝黃就屬於郿嫦了。
郿嫦也沒管這些,將布料塞給丫鬟,又去拿那兩身衣裳,對無雙道:“既然這次我們姐妹一起出去,沒道理我們穿得花紅柳綠,你倒像個出了家的姑子。這兩身衣裳,一身是我的,一身是五妹妹的,都是沒上過身,你看你喜歡哪件?”
無雙看了一眼,道:“衣裳就不要了,我有。”
郿嫦翻了個白眼,“你的那些衣裳能是穿去給人賀壽的?小心人家嫌你晦氣!還是你嫌棄這衣裳是我和五妹妹的,穿不得你?”
“我沒……”
“你沒那你就挑一身試試,要不兩身都給你吧,你換著穿。我比你大,是你二姐,我可不會像大姐那樣,每次出門把自己打扮得像天仙下凡一樣,把你打扮得灰突突的,也不知她是不是怕自己衣裳不夠鮮亮,故意拿你來襯託。”
郿嫦這話說得分外不客氣,似乎一點都不怕郿無暇知道她這麼說她。
不過何姨娘和曹氏不合是明面上的,兩人鬥了十幾年,一個有名分,一個有寵,誰都拿誰沒辦法。
其實如果較真一點,何姨娘還是要輸曹氏一頭,這一頭就輸在名分上,再來就是後來的趙姨娘,分了何姨娘不少寵愛。
可何姨娘有個爭氣的兒子,三少爺郿雄是郿宗次子,也是最肖似他的兒子,不光是長相,此子喜文好學,學業很好,郿宗對他寄予厚望。不像曹氏生的大少爺郿英,從長相到能力都很平庸,平庸到平庸的郿宗都覺得平庸,自然寵愛次子較多。
再加上還有郿嫦,郿嫦雖說話刻薄,性格潑辣,但在父親眼裡她是個嘴甜活潑的女兒,又隨了何姨娘長相,明豔動人,十分得郿宗寵愛。
所以何姨娘即使現在沒以前受寵了,郿宗隔三差五還會去她那兒去一趟,曹氏也不敢明晃晃對付她。
所以郿嫦這麼說話慣了。再加上這屋裡,除了三個姑娘,便隻有三人的貼身丫鬟,郿娥的丫鬟不會多嘴,郿嫦的丫鬟自然護著自家姑娘,獨一個蒹葭,但郿嫦一邊說,一邊瞅著蒹葭冷笑。
蒹葭被嚇得臉色連連變化,想來應該是不敢多嘴,不過她就算多嘴,郿嫦也不會怕她。
見此,無雙的目光閃了閃,郿嫦這是想做什麼?
不及她細想,郿嫦不由分說一把拉起她往裡間走,“走,拿進去試試,看衣裳合不合身。”
無雙隻能跟她進去了,郿娥也笑著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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