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冬日午後,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眨了眨幹澀的眼。
垃圾桶旁邊多出來的桌子撤了。
教室看上去滿滿當當,甚至看不出來少了個學生。
一切漸漸恢復平靜。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安齊從活在他們口中,到活在我的記憶裡。
他的好日子沒過多久,
我的好日子也沒能過多久。
我剛住進去的第二天晚上。
上了初三,學業緊張,班主任替我向學校申請了免費住宿的名額。
正在教室上晚自習,李老師在講臺上分析數學試卷。
我爸一身酒氣闖了進來。
「唐河清那個小賤蹄子在哪?」
看來他又輸了錢心裡不痛快,想打我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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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著筆的手緊了緊。
李老師放下試卷,錯愕之後,語氣冷靜。
「這位家長,麻煩您出去,現在正在上課。」
嚴肅的語氣不知道又戳中男人哪裡痛處。
他大臂一揮,一股腦將講臺上的東西甩落在地。
手指幾乎要戳到老師額頭。
「敢叫老子出去?你是個什麼東西?
「還真把自己當個人了。」
作勢揚起手。
李老師平時再嚴肅,她也不過二十歲出頭。
遇到這種無賴,她怎麼會不怕。
整個人胸膛都在劇烈起伏,指尖緊緊摳著講桌邊,由於過度用力甚至泛了白。
這是我最喜歡、最尊敬的李老師啊。
她會借著鼓勵的名義,私下偷偷給我送文具。
她會跟主任據理力爭,就為了給我分一個貧困生補助名額。
她看到我中午光吃大白菜,會默不作聲把自己碗裡的雞腿夾給我。
她會處處關心我在班裡的處境,生怕我受了什麼不公平的對待。
可是現在,她卻因為我在受委屈。
剎那間,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我瘋了一樣沖上去。
一把拽開老師,擋在她身前。
尖叫著讓我爸滾,我罵他是畜生。
響亮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臉上。
力道大到我半邊臉幾乎麻木,嘴角也緩緩滲出血跡。
耳朵一陣接一陣地轟鳴。
腦海中第一個念頭:
【還好,還好擋下了。
【隻是抽屜裡我給老師疊的花,送不出去了。】
今天是教師節。
但我好像,不配當她的學生。
畜生被遲來的保安帶走了。
我緩緩抬起頭,從四周投過來的目光,說不清道不明。
他們明明什麼也沒做,我卻感覺自己已經被扒光了。
這一巴掌,打碎了老師的威嚴,也打碎了我的自尊,隨之一起被扯下的還有我最後的保護傘。
校長找到老師,說我住校會影響其他同學的安全,建議我還是繼續走讀。
老師還想開口為我辯解,我卻沒臉再承受她的付出。
我答應當晚搬出去。
這時候慶幸自己東西少得可憐,都不用老師幫忙,自己一個人就能搬動。
看著外面漆黑的夜。
我知道,從明天開始。
我的好日子就結束了。
施暴者無所顧忌,他們從此將更加肆無忌憚。
而我回家後,也會迎來第一次反抗之後的苦果。
我背著行李站在路口,設想過去又幻想未來,過去和未來在今天隨意交織,它們都刮著初秋的涼風。
恍惚間,我陷入一種錯覺,
我這一生都將會是一段難行的泥濘路。
然而當下的生活還在進行。
於是,在這條苦難的河流裡,我劃著我的斷槳繼續出發了。
6
對付暴力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以暴制暴。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裹著單被,在橋頭吹了一夜的風。
天色漸明時,腦海中閃過一雙眼睛。
黑如點漆,冰冷銳利。
半年前,這個小鎮搬來了一戶外地人。
他們在平安巷的最深處開了一家紋身店。
聽說,母子倆,一個是不要命的小混混,一個是不講理的瘋婆子。
我爸一向欺軟怕硬。
有次他在外面喝醉了發瘋,說巷子裡的瘋寡婦是小騷批,是個人都可以從門口過。
這話傳到了小混混的耳朵裡。
那天晚上,人高馬大的我爸被人像拖死豬一樣,順地拖回來。
整個人鼻青臉腫,滿嘴的血水裡摻著兩顆碎掉的門牙。
男人身形高大,逆著光看不清臉。
隨手把人扔進院子裡。
上前,腳掌用力碾過他的指尖,語氣陰戾。
「老畜生,以後再敢讓我聽見你這張嘴對我媽不幹不凈,舌頭就別要了。」
我爸狂點頭,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我躲在門後,透過門縫。
霍然和那雙幽深凌厲的眼睛對上,男人意味不明地從喉嚨深處溢出一聲輕笑。
等回過神,對方已經走了,而我的後背一片冷汗。
禍不及家人,混混還是講道義的。
晚上,我假裝睡著,聽我爸在隔壁哀號咒罵了一整夜,心裡竟有種隱秘的快感。
小混混下手狠。
我爸三天沒下得來床,連打我都沒那麼有勁了。
後來,我怕惹禍上身,每次都刻意避開那條巷子走。
從沒和他有過接觸。
能治得了我爸的,除了他我想不到別人。
於是,清晨天亮半邊。
我第一次踏進這條小巷。
石板鋪就的小路邊緣趴著軟綠的青苔。
盡頭處是一棟兩層小樓,斑駁的老墻面被修整過,刷著幹凈的白漆。
樓前一小棵桂花樹打著尖,空氣中都是淡淡的香。
我深吸口氣,推門。
入眼是客廳,墻上掛著各種各樣的手繪。
男人背對門,穿著白色工裝背心,手臂肌肉線條緊實。
一隻手指尖夾著煙,另一隻手在工作臺上整理工具。
聽見聲響,他彈了彈煙灰,繼續手下的動作。
語氣淡淡:
「現在沒到時間,不營業。」
我知道,門口牌子上寫著 15:00—24:00。
但我想說,我不是來紋身的。
卻發現連把嘴張開都異常艱難,昨晚的傷忘了處理,嘴角粘在了一起。
「你下午再……」
他轉過頭。
手裡的煙都抖了一下。
黑眸定定看著我,好一會兒,低聲罵了句「艸」。
還沒等我思考為什麼。
「兒子,蛋炒飯吃不——哎喲我去,我就說今天起早了,見鬼了見鬼了。」
女人剛露個頭,就連忙拿著鍋鏟沖回廚房,快得隻看清一片衣角。
「......」
意識到什麼。
眼前遞來一面小鏡子。
男人抵了抵腮,將煙摁滅,一副不想多說的模樣。
我接過。
鏡子裡,少女面色蒼白,披頭散發。
眼底一片青黑,偏偏眼睛又大,半邊臉腫得老高,嘴角還掛著幹涸的血跡。
身上的校服紅白相間。
還是大清早出現。
怎麼看都有些驚悚。
剛剛沒被打,算他脾氣好,算我走運。
我尷尬地搓了把嘴角。
他伸手撿起沙發上的皮衣,三兩下套身上。
「你下午也不用來,我不給未成年紋身。
「尤其是離家出走的叛逆小孩兒。」
他誤會了。
我搖頭,從兜裡掏出皺巴巴的十塊錢。
慢慢放到桌上。
「聽說你收保護費,那你……能不能保護我?」
他不輕不重掃了我一眼。
「你看我像黑社會?」
我大著膽子仔細瞧他的模樣。
出乎意料的年輕。
眉眼冷峭,長睫濃如鴉翅。
很好看,也很兇。
尤其是面無表情的時候。
不僅像黑社會,還像黑社會老大。
心裡這麼想,嘴上不知不覺就說了出來。
「......」
「......」
他扭了扭脖子,嗤笑出聲。
「膽子倒挺大,誰家小孩兒?」
「就,最西頭那家的。」
他想了下。
「?唐世國是你爸?」
「也可以不是。」
「......」
似乎嫌低頭跟我說話脖子酸,他轉身坐在沙發上。
「那晚你不是也看見了?
「我打了你爸。」他說著拿起桌上的水杯。
「那你要打我嗎?」我問。
「你欠打?」他反問。
我果斷搖頭。
我爸欠,我不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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