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24-12-16 15:29:583532

我是一隻僵屍。


屍骨懸掛在荒野老樹上二百多年,吸盡了月亮陰氣。


夜遊神說,熬過己卯年五月十三,我便可修為不化骨,做個不入天道輪回的一方精怪了。


我沾沾自喜,正尋思著要在山裡挑一處好洞府做鹿塢仙。


結果有個回家奔喪的探花郎,途經荒野,命人將我的屍骨從樹上取下,挖坑給埋了。


他給我埋了……


埋了……


天殺的,他死定了!


1.


鹿塢這地兒,已經鮮少有人踏足了。


一來此處山形復雜,容易迷路,二來傳聞這裡鬧鬼,有吃人的妖怪。


很久以前,這裡地屬南宋平江府。


山下有個富饒的村子。


村裡有個做茶葉買賣的生意人,叫李大戶。


李大戶家裡有三個閨女。


年長的兩個是正妻陳氏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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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叫李年年,五歲,是小妾林氏所生。


李大戶做夢都想有個兒子。


那年災荒,有個骨瘦如柴的老乞丐暈倒在了李家門口,被李家所救,施舍了幾頓飯。


老乞丐自稱年輕時是個術士,會算ƭű⁰命,懂風水。


被李家收留一段時日,他欲言又止,道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有一辦法可令恩公得子。


這辦法有些陰毒,叫顱針求子。


將一根長針從頭頂扎入李家閨女的腦袋,然後封死在棺材裡,埋在蕩風過穴之地。


此法可嚇走前來投胎的女鬼魂。


假以時日,李家必定會生出兒子。


李大戶思慮過後,同意了。


埋的自然是小妾生的閨女——李年年。


我,就是那個倒霉孩子。


時隔太久,我已經記不清長針扎進顱內到底有多痛了。


畢竟那年我隻有五歲。


我隱約記得,李大戶是我爹,他平時對我還挺好的。


燈會趕集的時候,他會帶我去街上玩。


還笑眯眯地給我買小糖人和兔子燈。


可是後來,畫面一轉,在我娘呼天喊地的哭聲中,我就被幾雙大手死死按住了。


他們將我埋在了山裡。


那老乞丐後來離開了村子。


臨走時,他告訴李大戶,日後生出了兒子,務必要選在正午時分,把我的棺材給挖出來,擇地另葬,放我去投胎。


不出三年,李大戶如願以償地有了兒子。


那兒子還是我娘生的呢。


高興得過了頭,他們完全把老乞丐的話拋之腦後了。


連我娘也沉浸在生兒子的喜悅當中,把我給忘了。


蕩風過穴之地,死山在側,聚陰受陽,為極好的養屍地。


那老乞丐一定是忘了告訴他們,埋得越久,我的怨氣越大。


他們把我的棺材挖出來,已經是十年之後了。


起因是李家那個寶貝兒子,突然生了場怪病。


小孩瘦得像個骷髏,每到晚上,抱著頭翻來覆去地在床上打滾,七竅流黑血,哭號不止。


李大戶急了,方圓百裡的大夫和能人,請了個遍。


還真被他找到一個有些本事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說李家子是被怨氣咒詛了。


於是我便被挖了出來。


大正午的,豔陽高照,在山野空地就開了棺。


很多人親眼目睹,一具栩栩如生的女屍,衣不遮體,一眨眼的工夫便萎縮了,幹巴了,長發如枯竭的草,形態可怖如老妪。


被埋時,我五歲。


在那養屍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竟長成了十五歲的少女模樣。


雖然那模樣暴露在日光下,如曇花一現,迅速枯萎。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那算命先生是怎麼有勇氣說出「僵屍為藥」這種話的。


誠然,南朝時有位奇人異士,名叫京房。


他死後,墓被軍士所盜,一句盛行的「僵屍人肉,堪為藥」,那些人便一刀刀地把「他」給分割了。


五代時,亦有暴屍處取土煎服,可治愈人病的說法。


這算命先生明知我死得詭異,還敢讓李家割我的肉,煎成藥。


想來,一定是李家給他的太多了。


2.


我的屍骨被懸掛在了村外樹上,被太陽暴曬。


李家割了我一片肉,煎藥喂了兒子。


我娘林氏戰戰兢兢,給我燒了冥紙:「他是你弟弟,是娘唯一的指望了,年年,你不要害他,要保佑他痊愈。」


「等他好了,我們立刻安葬了你,讓你去投胎。」


一片僵屍肉,後來果真令他病愈了。


正所謂無知者無畏,怪力即是神跡。


李家喜極而泣之時,還沒來得及擇地將我另葬,我就被村裡人瘋搶,削得隻剩下森森白骨了。


你一片,我一片。


僵屍為藥,可治人病……如同南朝時軍士分割京房的肉,一模一樣的流言和場景。


李家人很憤怒,但也沒法子追究不是。


罰不及眾,是自古便有的道理。


李大戶直接命人將我的骨頭架子,帶到野外挖坑給埋了。


他還是挺慶幸的,趕在村裡人割肉時,為了兒子他早就多削了幾片,存放起來了。


一年後,鹿塢這片地方,一個人也沒有了。


村裡人開始生病,像李家那個兒子一樣,瘦得脫骨,七竅流黑血,直到目眦欲裂,吐血而亡。


為了爭奪那些治病的「僵屍肉」,他們開始自相殘殺。


死的死,亡的亡。


僅剩的幾個幸存者連夜逃離了村子。


而李大戶一家,因為那幾片藏起來的僵屍肉,沒能留下一個活口。


彼時,我的骨頭架子已經懸掛在荒野老樹上挺久了。


月圓之夜,我自己從土墳裡爬出來的。


當時夜遊神兄弟二人正巧路過,連體怪胎似的,臂膀貼著,小頰赤肩,衝我怪叫:「李年年!李年年!你怎麼把村裡人都害死了!」


月夜下,我頭顱掛在麻繩上蕩秋千,白森森的骨架晃來晃去。


「什麼叫我害死的,他們非要割我的肉,導致怨氣和屍毒在村子裡傳播,然後又開始自相殘殺,我也很無奈呀。」


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隻單純的僵屍。


一開始的怨氣便隻針對了李家,想讓李家斷子絕孫而已。


誰曾想他們荒誕起來,跟瘋了一樣。


人有千面,心才有千變。


分明是他們自己害死了自己。


我不服。


於是夜幕之下,我幽幽地轉過頭顱,用幽幽的眼眶盯著他們,又用幽幽的鼻孔洞哼了一聲。


「我被人害死的時候,你們怎麼不出來說話?」


夜遊神兄弟頓時一噎,他們是陰差,與陰曹無常不同,隻負責人間的夜晚巡行罷了。


譬如我這樣的,冤死的人,見太多了。


山中精怪也見太多了。


鹿塢這地兒,後來又出了一個修煉千年、拜月成精的狐狸姐姐。


南宋過後,此地一直杳無人煙,怪誕相傳,成了名副其實的荒野。


我的白骨架子就這麼掛在了老樹上,再沒下來。


春日掩在枝繁葉茂之中,被藤枝纏繞,從眼眶裡開出花兒。


冬日落上一層皑皑白雪,在銀裝素裹的山野,瞪著眼眶眺望遠方。


寒風吹過,我便開心地晃啊晃。


夜遊神兄弟每每看到,都讓我別玩了,趕緊去投胎。


可我五歲被埋,好不容易擺脫了桎梏,想多玩一會兒怎麼了?


哼,就不去。


山裡的狐狸姐姐來找我時,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咯咯嬌笑:「年年,別聽那倆老鬼的,投胎有什麼好,做人要歷經生老病死,無始無終的生滅,輪回是一種刑罰,你可不要去自討苦吃。」


狐狸姐姐說,僵屍的修為盡頭,是不化骨。


不老,不死,不滅,不入輪回。


其實就是後人常說的白骨精。


自我打定主意修不化骨,夜遊神再沒勸過我去投胎。


鹿塢方圓百裡無人煙,早就是個陰森之地。


白骨懸掛在樹上,吸收著月亮陰氣。


不過百年,我便可化作人形了。


狐狸姐姐不喜歡我的人形,它說臉太圓了,眼睛也太圓了,濃眉大眼,看著機靈,但一點也不嫵媚。


要像它一樣,下巴尖尖,細長的眉眼,才最好看。


我笑嘻嘻道:「長那麼好看幹嗎,一副皮囊而已。」


狐狸姐姐眯著眼睛,意味深長:「你懂什麼,世人皆愛以貌取人,一副好的皮囊,能惑亂人心,要人性命。」


「沒有好的皮囊,我一樣可以要人性命!」


我自信地握緊了拳頭。


狐狸姐姐嘴角抽搐:「我的意思是,他們會心甘情願地把命給你。」


「我會讓他們心甘情願的!」


我再次自信地握緊了拳頭。


狐狸姐姐嫌棄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了。


這種對話,可不敢讓夜遊神他們聽到。


陰差最常掛在嘴邊的話便是——


一朝可成佛,一念可成魔,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3.


時間一晃,已是兩百年後的己卯年。


因我長久地沒去陰曹報到,地府的輪轉名單上早已沒了我的名字。


這意味著,日後我若修為不成,遭遇了劫難,隻有灰飛煙滅這一種下場了。


不過我才不怕。


夜遊神說熬過農歷五月十三,我便可修成不化骨了。


他們說,當個地方精怪也不錯,多做一做善事,後世百姓說不定會給我修個小廟。


我想想就很開心,已經開始著手在山裡挑選洞府了。


做一個逍遙自在的鹿塢仙。


美得嘞。


常言道樂極生悲。


我隻高興了不過幾天,一個悄無聲息的白日,一隊人馬途經了鹿塢。


不出意外,他們在山林裡迷路了。


繞啊繞,然後無意中發現了懸掛在荒野老樹上的我。


彼時正是晌午,豔陽高照,叢林寂靜無聲,山風迎面吹拂。


我同那些林中精怪一樣,皆處於小憩之中。


待我醒來,已經在黑漆漆的土裡了。


那伙人埋了我,然後慢悠悠地繞出了山林。


我啊啊啊地叫著,拼力從土裡爬出來。


天已經黑了,夜遊神兄弟和狐狸姐姐面色凝重地看著我。


我的白骨懸掛在山野老林之中,原是枝葉遮掩,Ṭŭ̀₁很隱蔽的。


二百年來,即便有人誤入了此地,發現了,也萬不敢多管闲事,爬上樹把我放下來。


還他娘的把我埋了。


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可以再掛上樹,接著曬月亮。


可糟糕的是,我掛不上去了。


連試了幾次,眼睜睜看我摔得散架,夜遊神兄弟終於開了口:「沒用了,年年,埋你的那人,是紫微星君座下神使轉世,有大功德的十世好人。」


所以呢?


「時也,命也,這是你的劫,你修不成不化骨了。」


然後呢?


「……你是被那人親手埋的,他還給你念了段往生咒,超度孤魂,脫離苦海。」


「可我已經投不了胎了啊。」


「所以用不了多久,你會灰飛煙滅,徹底消亡。」


那日,夜遊神兄弟和狐狸姐姐,起了好一番爭執。


我才知道埋我的那人,還是朝廷的探花郎,出身繁雄郡邑的餘杭。


世家貴公子,沈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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