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面躺在船上,看向月亮。
曬月的僵屍,竟不自覺地落下一滴淚來。
沈玉堂是好人啊,他何錯之有?
路過鹿塢山,好心埋了一具白骨,結果被妖物纏上,欲要他的性命。
他是人,想要反抗,斬殺妖物,情理之中。
可是,我又何錯之有?
我五歲被埋,一心修不化骨,除卻當年那幫村民,二百多年來,我未曾害過一人。
我們何錯之有,要因這該死的因果,你死我活。
虛情假意的人,和虛情假意的僵屍,演了一出荒誕的鬧劇。
我早就說過,世間種種,不過是蒼狗為菑。
沈玉堂也曾說過,他人之惡已然倍受於身,餘心之善,是該寬恕了自己而非他人。
寬恕自己,而非他人。
沈七郎啊沈七郎,冥冥之中,這是你早已為我指明的路。
你死,我活。
朝廷的官糧貪汙案,追查到了餘杭沈家。
世上根本沒有叫胡狄的糧商,一切為沈家自導自演,勾結戶部侍郎曹桓,吞了秋收官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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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探花郎,亦緝拿下獄。
眨眼間天翻地覆,榮華富貴,不過是一場空。
沈家男丁,一律判了斬首示眾。
婦孺女眷,流放瓊州偏遠之地。
沈母在獄中的第二日,便病故身亡了。
沈玉堂亦死在牢獄之中。
他沒有等到斬首那日,在牢裡自盡了。
我回到鹿塢山,尋了處洞府,躲了近三十年。
轉瞬即逝的三十年。
9.
荒野洞府,有一深潭,潭頂可見皓月。
月影映在粼粼潭水之中,也映在岸邊,我的白骨上。
短短三十年,我便修成了不化骨。
以月亮陰氣為食,也與月亮同壽。
可我是那麼那麼的孤單。
獨自趴在岸邊,看著我的月亮,想著我的狐狸姐姐。
然後黯然神傷,閉目想睡很久很久。
除了這方洞府,我哪裡也不敢去,生怕一道天雷劈下。
直到某日,一隻紅狐狸來到了洞裡,搖身一變,翩翩公子一襲紅衣,眉眼細長。
他和狐狸姐姐一樣,有巴掌大的臉,桃花眼。
我正疑心他是誰,欲將他擒拿,狐狸精哈哈大笑開了口——
「年年,好久不見,我如今有了新的名字,叫赤源。」
聲音雖是動聽的男子腔調,但我仍是反應了過來:「狐狸姐姐?」
「是我,我如今是男兒身了,你可以喚我源兄,也可以叫我哥哥。」
我震驚地瞪大眼睛:「你不是被道士殺了嗎?」
「騙你的哦,我若不演那麼一出,你怎麼會狠心除掉沈七郎,我早就看出,你對他動了心。」
那桃花眼的男子,一臉陰柔,笑眯眯地看著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沈府書房的那根銀針,確實是青臺觀的大道士給沈七郎的,你自到了沈家沒多久,他便懷疑了你的身份,雖求來了那根銀針,卻放在匣內未曾動過,你曾說沈七郎喜歡了你,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我曾信誓旦旦地說,沈七郎喜歡我,當時的狐狸姐姐,嗤之以鼻。
如今他站在我面前,親口證實,我卻無論如何也不肯信了。
我張了張嘴,笑得有些難看:「別胡說了,他才不喜歡我,若是喜歡我,怎會在雞湯中燒了道士給的符紙,還欲用銀針害我。」
「傻年年啊傻年年,我一直說你隻長修為不長腦子,果真是如此。」
狐狸姐姐有些惋惜:「雞湯中哪有符紙,是你自己撐不了那麼久,開始有了隕滅的徵兆,沈七郎確實喜歡你,也確實是好人,他從未想過害你,那時與你完婚,欲行周公之禮,隻是想讓你活著罷了。」
「我不信。」
「信不信的已經不重要了,我如今是這山中的狐仙,號赤源仙姑,狐狸雙性可修,我選擇了男兒身,你如今也修成了不化骨,今後你我二人在這山中一同修行……」
他話未說完,我手中白骨化劍,直接抵在了他喉嚨處。
「為什麼?沈玉堂既然沒想過害我,且已經打算為我赴死,你為何多此一舉,做了那麼多!」
滿門抄斬。
沈家世家宗族,一夜之間家破人亡。
轉瞬三十年,如過眼雲煙,什麼都沒剩下。
我冷冷地看著他,那名叫赤源的狐狸,勾著嘴角,笑得意味深長:「我都已經將官糧交易給了沈家,不做下去,豈不可惜。」
「傻年年,我們那時已經有了更好的選擇啊,沈七郎若因你而死,必定有天雷降下,指不定將你劈得散架,再修五百年,也不見得能化成人形。」
「如今可好,他死在牢獄之中,殺他的是朝廷,哦不,是他自己。」
「沈七郎自裁而死,你可知道,他臨死之前,見到了他們的陛下,那皇帝是個惜才之人,他願意給他機會,要給他換一重身份,留在宮內為官。」
「我當時心都涼了,以為一切已成定局,一旦他入了宮,我們再沒機會害他,你會煙消雲散。」
「豈料沈七郎拒絕了,他說官糧一案,因家中二伯起了貪念,然舉族之禍,卻因他一人而起,愧對家翁,無顏苟活,唯有已死謝罪。」
舉族之禍,因他一人而起。
我舉劍的手,已然顫抖,可眼前這隻狐狸,沾沾自喜,猶未察覺——
「妙啊,他死得真妙,原有活命的機會,是他自己想死,如此便怪罪不得任何人了。年年你可知道,臨死之前,他還用血在牢獄牆上寫了一個『償』字,日後你不必再躲,沒有天雷追你……」
低笑出聲,我放下了手中的白骨劍,無力地閉上眼睛:「你做了這麼多,皆是為我。」
「自然,我想讓你活。」
赤源笑眯眯地看著我:「山中修煉千年,才遇到你這般有趣的小僵屍,你若修成不化骨,我便改修男兒郎,年年,我們才是一類,我喜歡你,該永遠在一起。」
「承蒙姐姐大恩,才有了我李年年今日之修為,現自願斷去身上兩根浮肋,還姐姐恩情。」
我修了二百多年的不化骨,最終,成也在那兩根浮肋,敗也在那兩根浮肋。
那是身上最軟的兩根骨頭,也是最難修成正果的兩根骨頭。
如今我修成了,又不要了。
自此之後,我會成這世間最沒用的白骨精,再無修為。
赤源來不及阻攔,我已經自毀了那兩根骨頭。
他目眦欲裂地看著我,瘋了一般地尖叫:「年年!為何!你為何如此!世人在我們眼中應如蝼蟻一般,轉瞬幾載,日月輪回,唯我們才是這世間主宰,你為了一個小小的沈七郎,修為也不要了!」
「是,一個小小的沈七郎,可他良善,赤誠,他既真心待我,我李年年便該回以真心。」
我慘笑了一聲:「世人皆如蝼蟻,你我其實亦是蝼蟻,這世間從無主宰之說,萬物並育不該相害,這是沈郎教會我的道理,我醒悟得太晚,今後會離開鹿塢山,你我從此不會再見。」
10.
人間又過十年。
我混跡在錢塘一帶,聽聞了很多故事。
臨安縣令的母親病了,老人家壽終,享年六十歲。
人人都道老太太是個有福氣的人。
她姓趙,原為江幹赴臺家的千金小姐。
自幼嬌生慣養,十五歲時家裡給訂了一門親。
人都道她那未婚夫出身世家,中過探花郎,是個姿容俊美的謙謙君子。
未婚夫京中為官,在她十七歲那年,原是要上門提親的。
結果意外喪父,守孝三年。
趙小姐實際隻等了一年,未婚夫突然修書一封,直言為父守孝,恐耽誤了小姐大好年華,要取消婚約,請小姐擇婿另嫁。
因這封信,赴臺大人惱羞成怒,自此斷了兩家的故交,再無往來。
一年後,那未婚夫就因家中牽扯了官糧貪汙案,被抄斬了。
震驚之餘,趙小姐又很慶幸。
她後來嫁到了離家不遠的臨安,夫君亦是年輕有為,疼她護她。
再後來兒子成了縣令,母慈子孝,兒孫繞膝。
……
錢塘多畫舫,也多酒坊,晚上很是熱鬧。
我迷戀上了人間的酒。
興許是因為沒了修為,那酒喝下去,隱隱有些醉意。
然後我在酒坊看到街上路過的一老妪。
她已經很老了。
可我仍一眼認出,她是秋實姐姐。
沈家抄家後,如她和霜兒這般的府內僕役,都被遣散了。
秋實顫巍巍地拄著拐杖,手裡挎著一籃子,還牽著一幼童。
她日子可能過得不太好,祖孫二人皆衣衫褴褸。
我追上了她,在城外幾間破爛的屋舍前,敲門討水喝。
開了Ŧű̂ⁿ門,請我進屋,她在昏暗的油燈下,細細端詳,眯著眼睛對我道:「姑娘,你長得很像我見過的一個人。」
我笑著看她,沒有說話。
她像是怕我不信,顫巍巍地起身,從裡屋拿出一幅畫來。
泛黃的畫軸,緩緩打開,是一幅「月中仙女驂鸞圖」。
果不其然,那畫中仙子,與我容貌相似。
落款熟悉的字跡,除卻沈七郎的名字,還有道梅仙子四個字。
秋實感慨地對我道:「別看我老婆子窮,年輕時是一大戶人家的丫鬟呢,我服侍的那家公子,人可好,真的,我從沒見過那樣有善心的人,謙和有禮,從不輕視下人,遇到難處去求他,能幫的他從不推辭。」
「公子是官,後來家中牽扯了案子,被抄家了,唉。」
秋實顫著手,想要將那畫兒收起來。
「我後來去牢獄看他了,你知道這畫上的姑娘叫什麼嗎?她叫年年,公子喜歡她。」
「抄家之前她就不見了,他找了她很久,沒找到,後來死在了牢裡……他臨死前其實還想著見她一面,年年沒有來,公子跟我說過,不怪她。」
我低著頭喝一碗水,旁邊的小孩伸出髒兮兮的手,落在我眼睛上,他說:「姐姐,你怎麼哭了?」
十裡長河,遊船畫舫,有花娘在彈琵琶,唱的是梅花引,歌聲隱隱約約——
花一弄愁,映月憂,朝霞秀。
啜玉露香幽,欲藏還露,脈脈含羞。
梅花二弄淚秋,祥雲遊、青鳥探看留。
……
(正文完)
【番外:白骨小梅】
人間三百多年,一眼望去,瞬息萬變,過眼雲煙。
殺伐禍亂,朝代更換,歷史波瀾壯闊又觸目驚心。
我等了那麼久,終於又見到了他。
民國二十五年,華北戰事不休,天下生靈塗炭。
彼時日本兵尚未進入北平城。
我名叫小梅,在街上開了一家燒餅鋪子。
世道亂了,大批難民湧入城內避難,哀號一片。
深夜,夜遊神兄弟幾次從街上走過,急匆匆告訴我:「人間不太平,陰曹的鬼魂都收不過來了,你莫要在此逗留,上面不許妖怪作祟,當心誤斬了你。」
他們實在多心,我如今雖為白骨精,除了不會老,與常人無異。
一個沒了修為的妖物,如何作惡?
反觀我的燒餅鋪子,亂世之中,因難民太多,經常被搶。
有時連我也會被推搡在地。
不過那時好歹還能撐下去,糧食雖貴,總還買得到。
不像一年之後,日本人入城,成立了公會,本地商會開始計口售糧,混合面都難買到。
我第一次見到謝承禮時,如同幾百年前初見沈玉堂。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謝承禮正值父喪。
不同的是,他父親是商會主席,在大街上被人捅死的。
謝家世代經商,民國二十五年,四鄉農民湧入城內避難,無家可歸。
城內商會成立了「臨時救濟所」,建了粥廠和暖廠,謝父身為商會主席,態度強硬地要求各商戶捐糧捐錢。
不久之後,他便在街頭被刺殺了。
隨後從學校歸家的謝家獨子謝承禮,接手了整個謝家的生意,以及混亂不堪、藏汙納垢的商會。
他其實與沈玉堂一點也不同。
那時粥廠秩序混亂,因謝父死後,商會出粜的糧食越來越少,不再顧難民死活。
亂世下的暴動,頭破血流。
鬧事的難民開始在街上哄搶,商戶開始打人。
我的燒餅鋪子又被搶砸了,人也被推Ṭū¹搡在地。
謝承禮便是這時出現的。
除了一張臉,他與沈玉堂完全不同。
穿黑袍藍褂,長身玉立,氣質佳絕,看上去儒雅又斯文。
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神情高冷,不苟言笑。
面對街上的暴動,他很不耐煩地摘下眼鏡,對身後站著的幾十名持棍大漢,說了句:「打!」
無論是難民還是商戶,但凡不老實,全部狠狠地打。
街上亂作一團,我那時正被人推搡在地,冷不丁地伸過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將我扶了起來。
四目相對,我呆呆的喚了一聲「公子」。
謝承禮挑了下眉,好笑地看了我一眼。
接著將他那副眼鏡,遞到了我手中:「替公子拿著。」
聲音一貫的低沉悅耳,還隱隱含著笑意。
轉瞬,他便卷起了袍褂袖口,撿起不遠處一根掉落的長棍,走向那幫鬧事的人,棍子挾風,猛然出擊,狠狠地打在皮肉之上。
連打帶踹,他眯著眼睛,表情那般的兇狠,陰沉。
後來,街上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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