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柏,是你來接我了嗎?」
她緩緩彎起嘴角,艱難伸出手,朝男人遞去。實際上房間裡什麼也沒有。最後,她的手臂慢慢脫力垂下,床上的人漸漸合起眼。
房門緊閉,整夜再沒人進出。
33
生命的底色似乎是無盡的悲涼和落寞。
當一個人開始對另一個人產生回憶時,就是和這個人的緣分快要結束的時候了。可惜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個道理。
隻是在尋常的一個早上,媽媽睡著了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她是喝藥走的,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救不回來了。
床頭桌上留著一封簡短的告別信。
【海晏、清清,媽媽很抱歉以這種不體面的方式離開。但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如果我活下去的方式是遺忘,那其實我已經死了很久,隻是後來才被發現。
【這個選擇是媽媽很早就已經作出的,你們不要為我難過,每個人都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媽媽這輩子能陪你們走一程,媽媽很開心,但也隻能走到這了。還有人在等我,他等了我好久,等我看完這個世界去陪他,媽媽不舍得再讓他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孤獨。
【清清,媽媽想告訴你,媽媽也很愛你,你從來不是媽媽的累贅,是你圓了媽媽的遺憾,這輩子能在最後幾年擁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女兒是媽媽的榮幸。很抱歉,媽媽從來沒有去參加過你的家長會,不是不想,媽媽曾經很多次幻想過能夠站在你身邊,自豪地向你的同學介紹我是唐河清的媽媽。隻是,媽媽不知道如果媽媽走後,別人再問起你我去了哪裡,這對你來說又會是一種傷害。
清清,你以後要勇敢呀,你是個很棒的小孩,媽媽為你感到驕傲。
最後,媽媽愛你。
【海晏,媽媽欠你一句對不起。因為媽媽的自私和膽小,阻擋了你追逐一直以來的夢想,是媽媽的錯,媽媽不該以愛之名困住你。人各有路,你如今也長大了,自己能對自己負責。去做你想做的吧,媽媽再也不攔著你了。記得幫媽媽向小付也說句抱歉,很抱歉一開始遷怒於他。最後,媽媽也愛你。】
我隻是睡了一覺,醒來後就沒了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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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晏隻是出了一趟遠門,回家後就沒了媽媽。
原來有些人其實已經見過最後一面了,隻是我們還未發覺而已。
瘦瘦弱弱的媽媽被推進了鐵房間裡,出來後就成了一個方方小小的盒子。
看到骨灰盒的那刻,從呆滯麻木的情緒中抽離,我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胸口像刀絞一樣,鋪天蓋地的酸楚席卷著我,淚水模糊了眼睛。
周海晏紅著眼抱住我,一言不發。
大廳裡四周都是悲天慟地的哭聲,有人哭到暈厥,有人悄悄啜泣。
有老人拄著拐棍,白發人送黑發人,有挺著大肚子的孕婦因為丈夫遇難癱倒在地,還有兩歲的小孩嘴裡吃著棒棒糖,一臉懵懂地看著媽媽被推進去卻再也不會走出來的那扇門。
眾生皆苦,百態寂哀,人間即煉獄。
所有的突然離開之前都伴隨著漫長的伏筆。
突然松口去看醫生,日漸顯著的治療效果,唯獨不願意去參加的家長會,不再在樹下跳舞、門口發呆,多做出的餅幹......
一切其實早就有了預兆。
是我太過蠢笨沒有發現。
34
辦完媽媽的後事,再回到這個家,明明哪裡都沒變,卻又哪裡都變了。
窗臺旁,書桌靠墻處整齊地堆著書,細細縷縷的風穿過半開的窗戶吹了進來,桌面上那本《百年孤獨》攤著扉頁,由於經常翻閱已經磨邊了,風纏在書頁上吹得颯颯作響。
未讀完的後續,等不來翻閱的那個人了。
書在,人不在。
我坐在廚房裡,一口接一口吃著媽媽做的曲奇餅幹,眼眶幹澀到發痛。我喜歡吃甜的,媽媽說這次給我放了好多糖,可為什麼我卻吃不出來味道。
什麼味道都沒有,隻有眼淚的鹹味。於是我拼命往嘴裡塞,塞到長時間沒進食的胃裡一陣陣絞痛,翻江倒海般開始惡心幹嘔。
「別吃了,聽話。」周海晏的語調裡沾著潮濕的淚意。
我聽不見他說什麼,繼續一塊塊把嘴塞滿。
直到他再也看不下去,直接把我面前的餅幹端走,強拉著我去衛生間掰著我的臉吐出來。
我掙扎哭喊:「放開我,我把餅幹吃完媽媽就會回來了,她就會回來給我做新的了。
「她答應我的,答應我我們一起去海邊。」
早知道,我就不說那一句我愛你了。我把愛留著,跟她以後慢慢說,她是不是就不會走得那麼決然了。
「唐河清!她不會回來了!媽媽她確實已經走了。」
他猛地攥住我的肩膀,聲音發緊,陳述著慘痛的事實。
我愣愣地看著他,就見周海晏緊抿著唇,臉色蒼白,眼底的痛苦不比我少半分。
是啊,她先是周海晏的媽媽,後來才是我的媽媽。
他怎麼會不難受呢,他隻是不說而已。
我慢慢垂下頭,輕聲道:「對不起,我知道了。」
他紅著眼眶,卻不掉眼淚,輕輕摟過我的肩膀,腦袋埋在我的頸側,雙肩顫動,滾燙的濕意一點點在布料上暈開,仿佛在將我整個人灼燒。
他說,「不要怕,你還有我。」
人生總有些路是一邊哭著一邊走的。
吃完半碗粥,周海晏把我推進臥室,「安心睡一覺吧,你很久沒有休息了。」
我拉住他的手不肯放,他隻好陪我一起躺下。
過了好久,還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他摸了摸我的頭,「睡不著?」
我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眼淚順著湧了出來,好像根本哭不完,「不敢睡。」
我怕再次醒來,連身邊最後一個人也會消失。
他沉默著伸出手,輕輕碰上我的眼角,大拇指一點點擦拭過淚痕。
我說:「周海晏,我隻有你了。」
他說:「嗯,我不會走。」
月光灑在窗前,外面是空蕩的庭院、清冷的小巷,墻壁上掛著的鐘表嘀嗒轉動,伴著時不時的狗叫,所有的孤獨都籠罩著一層看不清的霧色。
35
第二天,我睡醒時身邊是空的,瞬間心臟緊縮。
磕磕絆絆往樓下跑。
在樓梯口聽到熟悉的聲音後,才慢慢停下腳步。
「哥,那群人終於又出現了。
「上次抓到的那批貨,是他們的。」
小付警官坐在沙發上,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周海晏坐在對面,神情凝重。
幾乎是聽到我的腳步聲那瞬,話音止住。
小付警官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
「呦,妹妹睡醒了?高考確實元氣大傷,得多休息幾天。
「對了,阿姨呢?出去買菜了?」
想到什麼,他眉頭皺起,有些氣憤。
「巷子裡那些人嘴也太惡毒了,造謠都不講究限度,跟我說阿姨——」似乎覺得這個詞太過晦氣,他沒繼續說下去。
客廳一片沉默。
小付警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對面的人,茫然道:「你們怎麼都不說話?」
「是真的。」周海晏語氣平靜。
他愣了幾秒,表情逐漸僵硬,難以置信道:
「不是,你們開什麼玩笑呢?好好一個人,我就出去了幾天而已。
「反正我不信。是不是阿姨不想看見我?那我走就是了,我臉皮厚,等她不生氣了我再過來不行嗎?」
說著說著鼻腔發酸,視線在剎那模糊成一片,他伸手就要拎過身後的外套穿上,可手是抖的,拉鏈拉了幾次都沒拉上。
「她讓我替她向你說句抱歉,她不是故意遷怒於你。」周海晏說。
「別說了!我一個字都不信!」聲音苦到發澀。
小付警官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所以他選擇了逃避,拉鏈沒拉上轉身就跑出門。
我理解他的心情。
說到底,我們是一樣的經歷,他沒有爸媽,我等同於沒有。
這些年,周媽媽對他的好他都看在眼裡,嘴上不說,但心裡是把她當作自己媽媽一樣對待。
可人生就是這樣,怕什麼,來什麼,盼什麼,沒什麼。
就像我剛剛聽到他們聊天的隻言片語,雖然沒聽懂在聊什麼,可就是有種莫名不安的心慌。
這種不安的錯覺在周海晏連續幾天早出晚歸後得到證實。
他變得很忙,紋身店也不開了。
那雙漆黑的眼眸一天比一天幽深,偶然掃過甚至會被那瘆人的冰冷所驚。
好似媽媽走後他就變了一個人,隨著那根結實地束縛著他的藤蔓抽離,原本被溫柔表象所掩蓋著的血性日漸凸顯,利爪和獠牙慢慢伸出,渾身的野性再也無法壓制。
我們之間,好像越來越遙遠。
他說過不會走。
但他好像要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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