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24-12-16 16:37:274096

我是個不識抬舉的丫鬟。


不肯聽夫人的,給少爺做妾。


她要將我發嫁給患有痨病的更夫,或是瘸了腿的木匠。


我想定後,要了那木匠。


至少他的年歲與我相當些。


可我出嫁那日,剛中舉的少爺趕了回來。


平日裡那樣溫厚的人,


粗魯地砸毀了我的新婚夜。


1


我自幼長在謝家,爹娘都是府上的忠僕,手上多少管著些雜事。


剛進府的小丫鬟總要為此羨慕幾句:「小顏姐這樣的家生子,自來就高咱們一頭,爹娘又在主子那得力,日後定會有個好前程。」


我卻明白,再高人一等的奴僕也不過是主家的私有物,說打死就打死了。


就好像那個想爬老爺床的冬柔,她也是個家生子,還不是從府裡莫名地消失了。


八歲上,我被派到少爺的書房伺候。


我知道這是個極好的差事,也知道這是阿爹在巡莊時替老爺引開山賊,拿命換來的。


阿娘抹著淚囑咐我踏實些,萬不可動了歪心思,走冬柔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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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在心裡,伺候少爺很本。


少爺贊我細心,夫人也滿意,好吃的好用的都會打賞給我,阿娘終是放了心。


沒多久,她也跟著阿爹去了。


她說阿爹敦厚了一輩子,沒她在下面陪著要挨欺負的。


我不明白她怎麼就不想活了,到墳頭哭著怪她:「阿娘偏心,小顏沒了娘也會挨欺負的。」


卻再沒等到她摸著我的頭,笑著說:「小顏是大姑娘了,沒人再能欺負的。」


我哭得忘了時辰,回府遲了些。


按規矩要挨十下手板,可管事嬤嬤碰巧被少爺支去了別處,便逃過一劫。


翌日,我到書房伺候,發現少爺身上長了幾個膿包,我認得那是青雲山上的毒蟲咬的,我爹娘就葬在那處。


少爺讓我不要聲張,隻塗了些藥忍著。


昨日我同他告假,他當時不放心偷偷跟著上了山,又特意支走管事嬤嬤免我受罰。


他的心,是真的好。


2


少爺叫謝衡,是家中獨子,長得像畫上的仙童一樣俊,又生得一副沉穩溫厚的好性子。


他自小就在老爺夫人極為嚴苛的約束管教中長大,卻從不與下人為難。


頭回見他犯倔,還是老爺重病去世那會兒。


他遵孝禮禁食守靈,不肯逾矩半分,三日水米未進,夫人急得坐立難安,也拿他沒轍,便為難底下人。


「少爺,夫人說奴婢這樣沒用的下人,若是不能勸您吃口東西,就打折了腿隨意扔去哪個胡同子裡等死,求您救命……」


夫人倒也沒說這樣的狠話,但我知曉謝衡心眼好,他不會忍心我被輕賤。


果然,他拿起湯勺舀了兩口羹,咽了下去。


我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了,真怕他執拗著餓壞了身子。


這樣的法子,對謝衡總是好用的。


可院子裡的其他人不這麼覺著,她們私下裡都說少爺雖看著和善,卻最不好接近。


我不明白為何,許是因為我太蠢笨。


謝衡卻是極聰明的,書院的夫子們都說他這回鄉試,定能考中解元。


趁著謝衡不在府中,夫人調我到身邊伺候,她對我的繡活向來滿意,看著那對活靈活現的鴛鴦,像是起了什麼心思。


沒頭沒腦的問我,可願給謝衡做通房?


我嚇傻了,跪在地上磕頭:「奴婢從沒敢動過這樣的心思,夫人明察。」


夫人掩帕輕笑了兩聲:「你素來細致本分,做通房的確是委屈了,不若等衡哥兒迎了嫡妻進門,就給他做姨娘罷。」


她竟以為我是嫌通房位低?


自然不是。


謝衡說過要一生一世一雙人,這話對於他這樣的世家子而言,雖有些天方夜譚,但他定的事沒有做不到的。


若我被夫人做主收了房,他再遇到了想一同做鴛鴦的人,如何是好?


那樣好的主子,我不能阻他姻緣。


我破天荒頭回拒絕了夫人的命令,心想哪怕受重罰被打個半死,也算是盡忠了。


夫人的確發了狠,不過念及我爹當年的功勞,隻是叫管事嬤嬤隨意發嫁了我。


患有痨病的更夫,或是瘸了腿的木匠……


3


夫人見我跪著不言語,以為我怕了,冷聲奚落道:「小顏,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我卻揚了頭,告訴她:「奴婢,要那木匠。」


至少他的年歲與我相當些。


我想得很清楚,生而為奴,我沒得選,聽爹娘的囑咐做個忠僕,是本分。


可若能因這事被放了身契,從了良籍,不再把命運放在別人手裡,我該也能活出一番天地。


那便沒什麼好猶豫的。


夫人卻不肯作罷,刻意安排我與那木匠相看,以為我見了他的斷腿便會反悔……


木匠叫容峋,是個身子健壯的青年,除了右腿膝蓋以下空蕩蕩的。


我刻意不去看他的腿,又不好看他的臉,就盯著他身旁的拐杖。


乍看沒什麼特別,仔細瞧卻發現不少心思。


「看著還成嗎?我自己做的。」


容峋聲音微揚,是好聽的,他對自己的手藝該是很有信心。


我也真心誇獎:「容相公手真巧。」


又大膽猜測了幾個他隱在拐杖裡的心思。


他笑了,笑聲爽朗,他說我講得都對。


我也放松下來,抬眼看他。


這人生得濃眉大眼,不笑的時候,唇角也是揚著的,又有一雙酒窩點綴在兩頰,很好看。


「容相公,你為何會答允來與我相看?」


我原以為他會是個很難討到老婆的糙漢模樣,可他明明不是,又有那樣好的手藝。


容峋收了笑,添了幾分正色:「你家婆子上門便說給丫鬟配人,專挑我這樣的瘸子,還說你隻配得上這樣的,我想著看看也無妨。現下得見真容,這樣好的,到底是我配不上了。」


他說這話時,我沒聽出半分自我菲薄之意,倒是有幾分豁達。


我顧自想著,沒及時回他的話。


他像是領會成了別的意思,並不拖沓,起身告辭要走。


那樣的坦然,定是被嫌棄過多回才能練就的。


我忙攔住他:「容相公,你也……很好。」


他愣了片刻,笑容就又掛回了臉上。


我是真的覺著,他很好。


4


我出謝府時,容峋早已等候在外。


我是丫鬟,來去隻能走側門,西北角這個正通著一片竹林,鮮少有人經過,幽靜得很。


可容峋往那一站,偏就添了幾分熱鬧似的。


還有點奇怪的是……


他,怎的能走了?


我擦了擦眼睛看準了,容峋明明就是雙腿站立,沒有拐杖,也沒人攙扶。


走起路來與尋常人幾乎無異。


他瞧我一臉茫然,解釋道:「我趕了幾個通宵做的,雖有些糙,湊合能用。」


他的目光瞥了眼自己的右腿,我心中暗自嘆服,這人的手藝當真精絕。


容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起碼這段路,我想你挺直了腰杆走過去。」


我恍然,他還記著上門找他時那婆子說的貶低我的話,在為我壯聲色。


我想告訴他,即便他拄拐來的,我也不覺得腰杆子被誰折彎了。


他不必為我生出這些念頭,徒增憂煩。


可我沒說,隻笑著點了點頭,接受了他的好意。又同他一道路過謝府的正門,聽見身後的門房驚嘆了幾句。


我心裡便明白,他是故意走這條路的。


5


容峋的家在青柳巷芋兒胡同最深處,是個獨立的院子,很小,但收拾得幹淨。


同一個門戶裡被他隔了個兩房還有廳,家具都是他自己做的。


我住過來三日,沒見著有什麼鄰裡走動。


他也一直不提成婚的事,顧自在院中做木活。


梳妝臺做好時,他似是還不大滿意,可我喜歡極了:「阿峋做的比紀樾齋賣的還好。」


熟絡以後,我對他的稱呼改了,這樣感覺會親近些,可他卻總是連名帶姓喚我雲顏。


他說我的名兒好聽,得多喚一喚。


他還說,丟什麼也別丟了自己的姓氏。


容峋揉了揉鼻子,欲言又止了些什麼。


後來,還是我自己定了日子,問他成不成,他倒也沒什麼說的,就點了頭。


成親那日,我布置了紅綢,容峋擺了喜堂。


我的嫁衣是阿娘嫁給阿爹時穿的,她以為我會跟她一般,尋個謝府的小廝嫁了,沒承想我能入良籍,她若知曉該也會為我高興。


可有些人,當真是不高興的。


我和容峋正要拜天地,院門便被猛地破開。


是謝衡。


他身著一件青藍色雲紋大氅,風塵僕僕的樣子,該是剛從外地回來。


進了院子都沒正眼看過容峋,便快步而來,輕輕握住我的手腕:「小顏,同我回去。」


謝衡的嗓音有點兒悶啞,他著急時便會這樣,我猜他是知道了我為何被發嫁出來。


「少爺,我現在是良家婦,不能隨您回去。」


我明明同從前一般溫順的語氣,卻似觸了謝衡的霉頭。


他斂去了往日的溫和,喚身後的府衛進來,將容峋裡外圍了三層,但沒有動粗。


又從袖中拿出一張婚書,那是我送去衙門落印的,竟被他截了回來。


我眼睜睜看著他粗魯地撕毀婚書,扯斷了紅喜綢,摔了合卺杯,折了龍鳳燭……徹底毀了我的新婚夜。


6


「小顏,同我回去。」


謝衡換了命令的口吻,竟有些像夫人,讓人不由得感到慌亂。


就在我思緒跑偏之時,身側此起彼伏傳出了悽厲的喊叫聲。


也不知怎的,這座不大的小院憑空現出了一圈兒地坑,圍著容峋的府衛們都摔了進去。


好在那裡頭埋的木樁子都沒削出尖,不然這幾個的命怕是都保不住。


謝衡很快從突發狀況中回過神來,他抬眼看向容峋,試探地問道:「機關術?」


那人微微聳了聳肩:「算不得,做木匠的一些小伎倆,用來存木頭罷了。」


他倒是謙虛,這陣仗還算小伎倆,那什麼才是大的。


見謝衡拉著我不松手,容峋揉了揉鼻子,繼續道:「謝公子闖我家門,想帶走我妻,也沒問問她願不願意?」


「不願,不願意的。」


我也不等謝衡來問,搶先說道。


我不知容峋還有什麼能耐沒使出來,若是傷著謝衡可怎麼使得,他如今已是解元之身,容峋開罪不起的,便想趕緊弄走他。


謝衡的手微微滯住:「你說……不願?」


我篤定地點頭,不去看那一臉的不肯置信。


「謝公子聽得了?請回吧。」


謝衡出門前,回頭看了容峋一眼,陰鸷冷冽,目光中藏著無言的威脅。


我從沒見過這樣兇狠的他。


這還是我認識的少爺嗎?


容峋卻坦然接下,微揚的唇角並非挑釁,而是在說,他不怕。


我從前覺著他是豁達,現在卻想,他該是經歷過些什麼天大的事,對旁的都不介懷了。


我解釋道:「少爺隻是以為我被迫的,在護我。」


容峋淡淡地點頭,又問我:「那你是嗎?」


我連忙否定,他便又笑了。


7


府衙遲遲不給我再呈交的婚書蓋印,我去找了兩回,又拖著容峋去了一回。


這次他們沒有推脫,直接把婚書還了回來。


依舊沒有落印。


這樣一來,我和容峋的婚事,便算沒成。


我氣不過去討說法,門口的衙役不許我進。


許是瞧我實在煩人,才小聲招呼了句:「姑娘想想可是得罪過什麼貴人,叫壓下了。」


我登時便明白了。


可左右想不通,按說沒了我,謝衡身邊也還有其他得力的下人,怎的偏偏就扯著我不肯安生。


容峋斂了笑容問我:「你真想不明白?」


我點頭:「不明白。」


他接下來的話卻是真的驚著我了,他說謝衡對我有心思,男人對女人那種。


我聽得出他語氣裡透著些許的不悅,卻不急著否認,隻覺著他這話很蠢。


但也不怪他,他畢竟不知曉謝衡為人。


作為興州謝氏長房獨子,他肩上擔著的是家族的興衰榮辱,一步也不能走錯,他不會蠢到要跟一個丫鬟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要的人定是對自己前程大有裨益的閨秀。


容峋……許是話本子看多了。


那東西真害人,我顧自想著,還是我和他這樣的才最般配。


他好像看出來了什麼,故作高深地說了句:「有些人命裡注定富貴天成,躲不開的。」


我沒好氣瞪了他一眼:「是了是了,你可快些出攤子做木活兒,爭取打出個比紀樾齋還響的名號,給我掙座金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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