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這些事時利落幹脆,連鮮血濺到了臉上也不在意,完全沒有一絲尋常女子該有的害怕。
那雙白皙修長,看起來本該撫琴對弈的手,卻在月下握著刀子,手起刀落,將白鹿骨架一一分離開去,按照大小順序擺好。
他在暗處甚至依稀看見,她埋頭挑挑揀揀,最終在地上擺出了一個人的形狀!
那些選好的骨頭拋進了藥爐裡,在特制的藥水中漫長地浸泡,直到泡得潔白光亮才被撈出,開始正式打磨。
但後面的步驟宋臨閣看不見了,因為荀容端著滿滿一盆撈出來的骨頭,進了最裡面的小屋,將門窗拉得嚴嚴實實,並明確表示,獨門秘術,闲人止步。
這闲人,除了指王府中的人外,自然還有躲在暗處的宋臨閣了。
每到那時,他就隻能守在院中某個角落,倚月吹風,搖頭苦笑。
但一顆心卻是奇異得安定,像是知道,她在,他在,他們在同一處地方,沐浴著同一輪月,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
如今,眼睜睜看著荀容吞下毒藥,面不改色,宋臨閣心中異樣的感覺愈加濃烈,他發誓從沒見過這樣的奇女子。
她對一切都無所謂,不驕不躁,不喜不悲,永遠淡然著眉眼,連生死都能置之度外,隻有提到「他」,那個她所謂的先夫時,她眼中才會流露出一絲難得的情感……
好奇心過盛的一品帶刀侍衛宋臨閣承認,自己在這一刻,動的不僅僅是好奇心了。
荀容每天都是深夜工作,白天睡覺,睡到黃昏時就起身,裹著鬥篷獨自出門,一人去郊外的湖邊撫琴。
有了王爺的默許,府中沒有人敢攔她,也沒有人敢跟著,褚懷自然也不怕荀容一去不回,他甚至漸漸摸到了一些她的古怪性子。
所有人中,唯獨宋臨閣,他這個形影不離的暗衛,除了荀容深夜雕骨時不得打擾外,其餘時候能夠跟隨她去任何地方。
這讓宋臨閣覺得很慶幸,也陡然發現,自己竟早已……不知不覺愛上了這份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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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是愛上了一份獨一無二的神秘,一個想解也解不開的謎團。
(五)
已是隆冬時節,大風烈烈,郊外冰天雪地,湖面更是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這樣冷的天氣裡,人人無不是想著在家圍廬暖酒,卻隻有荀容這個瘋子才會每天雷打不動地到湖邊撫琴。
宋臨閣說出這話時,埋怨是假,語氣裡倒含了七分笑意,更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與歡喜。
歡喜這黃昏中的靜謐時光,歡喜這琴聲繚繞的荒郊野外,無人打擾,隻有他和她的白雪天地。
他曾問過荀容,要她下次服藥時偷偷藏下一顆,帶到他手中,他認識不少江湖奇士,或許能夠找到解藥,讓她不再受控於四王爺褚懷。
但荀容是意料之中的拒絕了,淡淡道與他有何幹系,徒留宋臨閣無限悵惘。
如今再次在湖邊看夕陽西下,宋臨閣舊話重提,未了,搖頭苦笑,嘆荀容是個既不怕冷,又不要命的瘋子。
年輕俊秀的帶刀侍衛以為自己將心思藏得很好,湖邊撫琴的荀容卻背影一頓,幽幽嘆了口氣。
「你莫要喜歡我,我不會喜歡你的。」
直言不諱,一語戳穿。
聲音清清冷冷的,依舊是淡漠出水的涼薄,卻叫宋臨閣猛地咳嗽起來,差點從樹上跌下。
明明極傷人的話,從荀容嘴中說起來就是那樣理所當然,就像以前說「我為什麼要對你笑,你又不是他」一樣,理所當然得叫宋臨閣哭笑不得,又無從辯駁,隻能摸摸鼻子,抱緊劍偏過頭,假裝沒聽見。
天地間白雪紛飛,夕陽籠罩,撫琴的荀容微微側首,餘光瞥向樹上的宋臨閣。
風吹衣袂,長發撩動,那一眼裡,有不解,有憐憫,更多的是……嘆息。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當褚懷滿心忐忑地來到荀容院中,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時,眼眶一熱,激動得簡直不能自持。
兩年了,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他從來沒有想到還能見到夷香,見到那個他魂牽夢縈的人。
骨架是用白鹿之骨重新組合拼起的,改造過的鹿眸嵌入眼眶,再以摻雜了鹿血的凝露作為填充骨架的血肉,最後以魚膠使其嚴絲密合。
每一個環節都無懈可擊,憑借荀容出神入化的雕骨手藝,當真是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重塑後的夷香,依舊穿著一身月白素衣,依舊散著一頭烏黑長發,依舊眉目清雋,站在那就好似一幅畫。
但他卻不會哭,不會笑,不會說話,也不會吃飯,按荀容的話來說,就是還沒有真正地「活」過來。
這需要一個極緩慢的過程,需要有親近的人陪他身邊,將人間的「陽氣」傳給他,並讓他吸夠天地之靈氣,久而久之,才能打通百穴,徹底重生。
褚懷聽得眸含熱淚,抱緊一動不動的「夷香」,欣喜若狂。
人死竟還能復生,暗處的宋臨閣震驚莫名,他從不信怪力亂神,此番卻也不得不嘆服了。
隻是,當褚懷摟著「夷香」出了院落後,身後的荀容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眼神倏冷,比之平時更要冷上幾分,冷得如刀尖上的鋒芒,叫人不寒而慄。
宋臨閣打了個哆嗦,卻見荀容轉眼間又恢復如常,臉上依舊是一貫的淡漠。
他目視著她進了屋,關上門,隔絕了一切喧囂。
院中一時寂靜無聲,隻有雪花紛飛,悄然融入大地,白茫茫的一片。
宋臨閣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天空,眨了眨眼,一層霜落於長睫,涼涼化去,靜靜湿潤了眼眶。
天地寂寂,這場寒冬究竟何時才會過去?
(六)
按照皇後的計劃,褚懷對著那個「夷香」,朝夕相處下來,接著就該慢慢愛上她了。
是的,褚懷不會知道,他表面上摟著的那個「夷香」,會在一天一天中發生變化,他會一點點變成皇後的模樣,而同時,褚懷也將日積月累地吸入那攝人心魄的香,被不知不覺迷惑,無聲無息地忘記真正所愛,最終痴痴愛上懷中的「皇後」。
褚懷根本不會想到,以鹿骨雕成的「夷香」體內,其實流淌著一半皇後的鮮血。
這場神不知鬼不覺的局,正是荀容答應皇後,讓褚懷回心轉意的辦法。
如今已成功一半,剩下的隻等時間來驗證。
荀容不用再整夜忙活,闲下來卻更愛去湖邊了,她見不得陽光,每次去都將自己罩得嚴嚴實實,臉上還遮著材質特殊的面紗。
她彈的曲子宋臨閣都會哼了,就是那首壽宴上的《拂香》,旋律悠悠,在風雪中飛得很遠很遠。
因親眼見證過荀容雕骨塑人的神奇,宋臨閣禁不住好奇問道,荀容做雕骨師以來,雕過最好的作品是什麼?
荀容撫琴不語,良久,才輕輕開口,望向冰封的湖面,宛若自言自語:
「有兩件,一件是這架古琴,它是用先夫的遺骨雕作而成,還有一件,是……」
許是風雪太大了,後面的話宋臨閣沒有聽清,大風乍起間,竟掀開了荀容的面紗,陽光直直一照,灼在她雪白的肌膚上,刺得她痛呼出聲。
不及多想,宋臨閣立馬翻身躍下,飛掠到荀容身邊,一把將她護入懷中,替她擋去直射的陽光。
天地間像霎那靜了下來一般,隻有漫天風雪,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宋臨閣伸手為荀容戴好面紗,呼吸急促間,耳垂已盡染緋紅,荀容一雙眼眸清清冷冷,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多謝了,隻是……還不撒手?」
宋臨閣身子一顫,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撒手轉過去,心跳如雷間,卻是有什麼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呼之欲出,又無從捕捉,那些能串起來的東西叫他冥思苦想,在風雪中微微蹙了眉頭。
一轉眼便到了荀容和皇後約定的日期,皇後去普華寺上香祈福,支開婢女,進了後院廂房,見到的人自然是褚懷了。
他望她的目光果然不再是仇深似海,而變回了從前的情意綿綿,迎上去的皇後鼻頭一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多久他沒有這樣看過她了,她深愛的四王爺又回來了,荀容果然本事滔天,沒有騙她!
而另一頭的王府裡,宋臨閣看了一眼門窗緊閉的小黑屋,思前想後,終是按緊腰間劍,幾個飛身,消失在了院子中。
這是他第一次「擅離職守」,但他心裡隱隱不安,多年培養出的直覺告訴他,有些東西如果再不解開,恐怕就來不及了……
(七)
皇後失蹤了。
從普華寺回宮後一切如常,甚至還陪皇上用了膳,卻在沐浴的水池裡消失了。
是真真正正地消失。
伺候她沐浴的宮女不過出去取個玉勺,轉頭回來就看見,繚繞的水霧間,皇後的身影愈發飄渺,似起了一陣白煙,等到宮女奔上前一看時,浴池裡已經空空如也,皇後不知所蹤!
整個皇宮頓時一片大亂,更有宮女侍從私下議論,皇後平素吃齋念佛,又剛從普華寺回來,此番莫不是羽化登仙了?
所有人中,唯獨在宮中閣樓調查完卷宗,收到消息的宋臨閣,出來時第一反應不是別的,而是——
皇後被掉包了!
他撞見過荀容玩這種障眼法,以骨頭混合凝露魚膠,雕成的小貓,栩栩如生,還會喵喵叫,卻被荀容隨手擲入了藥爐裡,白煙一陣,轉眼化得幹幹淨淨。
他有理由相信,皇後失蹤一案也是此等原理,浴池裡應該是被荀容雕成的「假皇後」,她不是無緣無故地失蹤,而是悄無聲息地在水中化開,化成了一陣白煙,徹底散去。
也許真皇後在普華寺就已經被掉包了,對,就是普華寺裡,皇後與四王爺褚懷約見的那間禪房!
所有線索終於貫穿起來,一切浮出水面,他終於知道荀容的目的了!
她是回來復仇的!
馬不停蹄地帶人趕到普華寺,宋臨閣一間間禪房找去,心急如焚,卻始終沒有找到皇後的蹤影,他心頭狂跳,猛然醒悟過來自己是中了荀容的圈套!
王府,人一定早已轉移到了王府,所謂的障眼法是故意要讓他識穿的,不過是想讓他中計,拖延搜救的時間!
來不及多想,宋臨閣一馬當先,侍衛隊兵分兩路,一路繼續留在普華寺搜尋,一路跟著宋臨閣前往王府。
時間刻不容緩,侍衛隊被宋臨閣遠遠甩在身後,他快馬加鞭,率先趕到了王府,也不再隱瞞,亮出腰牌,徑直朝荀容居住的後院走去,卻在門口迎面撞上了抱著古琴,正要出府的荀容。
她竟然還有心情去湖邊撫琴!
宋臨閣心緒激蕩,脫口而出:「我知道你是誰了!」
荀容哦了一聲,看向宋臨閣,神色如常,仿佛對他的到來並不意外。
「你口中的先夫逝世於兩年前,是個宮廷琴師,最擅長彈奏的便是那曲《拂香》,他被四王爺強扭入府時已有一個未婚妻,他們星夜逃脫,卻被皇後派去的殺手追上,刺死在了房間,但其實,其實真相不是這樣……」
聲音戛然而止,宋臨閣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眸,在荀容冷如幽潭的面色中,一點點倒了下去。
「你太吵了,我要和夷香去湖邊撫琴了,撫我們的最後一曲……」
鬥篷揚起,女子的的身影縹緲遠去,宋臨閣不甘地睜著眼,那漸行漸遠的背影,亦成了他失去意識前望到的最後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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