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清嫵也不著急,她如此管彎抹角把舒清嫵請來,肯定不是為了打擊報復,她最可能就是求舒清嫵幫她完成心願。
果然,譚淑慧沉默片刻,還是自顧自穿上鞋子出了次間。
她剛一現身,周嫻寧就吃驚地張大了嘴。
不是她不夠穩重,實在是譚淑慧的變化太大了。
此刻的譚淑慧穿了一身素服,手腕手指脖頸等處沒有任何首飾,她一頭有些幹枯的長發整齊盤起,用一根白玉簪在頭頂固定,盤成最簡單的圓髻。
若如此看還沒什麼,但若去看她的臉,就會發現她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是滿面皺紋,兩鬢的發絲也已灰白參半,看起來老了不止十歲。
之前的她還是妙齡佳人,現在看起來,已是皺紋滿面的老者。
甚至就連太後跟太妃們,看起來也比現在的譚淑慧要年輕精神。
譚淑慧自己不在!在意這些,她行至門口處,挑了個距離舒清嫵最遠的位置坐下。
舒清嫵覺得譚淑慧這個人真的很有意思。
她跟張採荷是完全相反的兩個極端,面對如此大的挫折,一個蓬頭垢面痛不欲生,一個卻幹幹淨淨端莊如昔,雖然從臉上的皺紋依舊能看出譚淑慧的煎熬,但她維持住了自己的體面。
譚淑慧用她那雙跟面目不同的,還算明亮的眼眸往舒清嫵身上看過來。
舒清嫵也很淡然,就任由她如此看著。
譚淑慧看了片刻,就收回了目光:“淑妃娘娘,我有話想單獨同您說。”
周嫻寧一下子皺起眉頭,她下意識看向舒清嫵,就看舒清嫵竟然點頭答應了。
“這倒是可以,不過宮人們退出去之前,還是要在你身上做些準備的,”舒清嫵道,“畢竟咱們兩個關系也不好,你應當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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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淑慧倒是不怎麼反抗,她點點頭:“隨你。”
於是,迎帆上前搜身,而李默則取了絲帶出來,給她結結實實綁在了椅子上。
譚淑慧:“……”
這也太謹慎了吧。
等她綁好了,舒清嫵才道:“你們都下去吧,本宮跟譚才人闲話些家常。”
周嫻寧還是不放心,她道:“臣等就在寢殿門口,娘娘有事直接吩咐。”
待宮人們全部退出去並關好門,舒清嫵才道:“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譚淑慧抬頭看向她。
靜晨宮裡雖然重新點燃宮燈,可依舊不夠明媚,外面燦燦暖陽似乎永遠也照不進來,這個偏僻破舊的西配殿裡,總是陰冷的。
這種冷深入骨髓,令她從骨頭縫裡鑽出來麻痒疼痛,可她卻不覺得特別難受。
她已經習慣了的。
或者說,這種陰冷冷的閨房她一直住,沒有什麼不能適應的。
碧雲宮那個寬敞明亮的後殿,是她這輩子住的最好的地方,她原本想要一直住下去的。
可是她沒那個本事,最後還是失敗了。
她也是個失敗者。
譚淑慧就那麼!失神地看著舒清嫵,突然道:“其實我也沒什麼事,我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宮裡這些人,我一個都瞧不上,我隻想跟你說。”
舒清嫵知道,她其實很高傲,那些隱藏在體面之後的心裡話,她不可能跟陌生的宮人說,原來還有譚九梅在身邊,現在她隻能選擇自己了。
因為她已經遠遠把她甩開,無論譚淑慧再說什麼,舒清嫵也不會再如何拿捏她。
“我小的時候,就住在這樣的閨房裡。”譚淑慧遲遲開口。
譚淑慧其實不是在跟舒清嫵傾訴,她隻是在靜晨宮憋得太久,現在這些話,倒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舒清嫵在不在,她都不是很在意。
因此舒清嫵也並不回應,隻聽譚淑慧一個人在那自言自語。
“我家裡的情形,別人從來不知,人人都羨慕我有個京官父親,年紀輕輕就做四品大員,也都羨慕我出身書香門第,滿門榮光。”
“我大姐姐是家裡最聰慧的,無奈隻是個小妾生的,隻能被送去給四十多歲的老頭子做填房,她還沒人家的兒子年紀大,整日裡都是雞毛蒜皮的瑣事,如今已經老得不成樣子。前年我父親又瞧上家裡窮困潦倒的二甲三名進士,直接打發我三姐姐去給人家當糟糠妻,隻肯施舍些銀兩,便就不再管了。”
譚淑慧越說聲音越冷:“我的五妹妹去歲才十六歲,花骨朵一樣的年紀,就為了不給中山狼做妻子,一頭碰死在家裡的假山上,年紀輕輕沒了性命。”
舒清嫵這麼聽著,頓時覺得譚家比他家更狠,畢竟譚家是壓榨所有的兒女,舒家到也還好,隻……隻可著她一個人逼迫。
譚淑慧低頭看著手裡的帕子,她道:“不光女兒日子不!不好過,兒子的日子更難過,我的哥哥弟弟們,若是誰在書院成績不好,回家就要挨打挨罰,身上常年都是一塊青一塊紫的,沒有一處好地方。”
譚淑慧一邊說一邊笑,最後眼淚都出來了。
“挨打倒也罷了,就怕有那老畜生,偏生就不喜歡女嬌娥。男人又沒什麼貞操和體面,若是能給他增添更多的把柄,他可不會不同意。”
舒清嫵皺起眉頭,這譚侍郎也太狠了些,自己的兒女簡直都沒有當人看。
“後來大姐姐給人做了填房,二姐姐也出嫁,三姐姐……三姐姐又照顧我些許年頭,直到她也離開了家。”
“後來就隻剩下我跟幾個妹妹了,但是我太沒用了,沒保住五妹妹,五妹妹走了之後,日子其實也還是那麼過。”
“其實大宅院裡曾經有過許多年輕漂亮的小姨娘,隻是這些女人有許多我都叫不上名字,短的三個月,長的能有個一兩年,最終也都不見了。我也不知道,她們這些人都去了哪裡。”
譚淑慧低頭抹了一把臉,終於平靜下來。
舒清嫵心裡也很不舒坦,但她還是說:“你為何不跟陛下直言?”
譚淑慧突然笑了。
她說:“我這樣沒臉沒皮的惡人,說的話誰會信?況且啊……況且我娘跟我妹妹,還在那老畜生手裡呢。”
舒清嫵道:“所以你找我來,隻是想讓我保你娘跟你妹妹?”
譚淑慧搖了搖頭,她面容平靜,似乎對這些都漠不關心,她隻道:“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也都厭惡我,我真的不往心裡去。我自己幹過什麼,做過多少壞事一開始我不能認,現在倒也沒什麼所謂了。”
“我母親已經病逝了。”
她母親不過隻是個洗腳婢,連個妾都說不上,能生下兩!個女兒,都是大夫人開恩。在她出事的那一刻起,她母親就沒了用處。
譚淑慧說到這裡,倒是越發平靜。
“我娘對他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倒是我妹妹還小,今年剛剛十六歲,留上個一兩年,倒是還能賣個好價錢。”
舒清嫵這才明白,她羅嗦那麼多,最後其實還是為了她妹妹。
譚淑慧道:“我隻求我妹妹能活下來。”
舒清嫵沉默地看著她:“你為何會以為你妹妹一定會死呢?”
譚淑慧卻不答,她隻說:“能離開那個家也是好的,做個平凡的姑娘,以後嫁個普通人,大抵能舉案齊眉,平靜一生。”
舒清嫵剛想再說什麼,卻看她對著自己使勁彎了彎腰。
卻不曾想,今日卻聽到了她的一片肺腑之言。
譚淑慧抬起頭,淡淡看著她。
“我是個壞人,我不為自己辯解,要打要罵要殺要剐隨你處置,”譚淑慧道,“我求到你面前,是因為知道也隻有你能保住六妹妹,也請你告訴陛下,我答應的事一定會辦妥。”
舒清嫵點點頭,道:“好,本宮答應你。”
譚淑慧立即笑了。
她這麼一笑,臉上的皺紋一下子舒展開來,仿佛又重新變成以前那個“賢良淑德”的惠嫔娘娘。
“咱們倆其實也能坐下來心平氣和說說話,”譚淑慧對她點頭,道:“娘娘好走,我就不送了。”
舒清嫵看了她一眼:“保重。”
譚淑慧咧嘴笑笑,卻說:“希望郝凝寒能醒來,她的昏迷真的是意外。”
舒清嫵沒再說什麼,她起身來到殿門口,周嫻寧迅速打開殿門,請她從靜晨宮西配殿行出去。
明媚的陽光重新照耀在舒清嫵臉上,讓她下意識眯起眼睛。
不過轉瞬間,光陰重現。
"
第149章
舒清嫵回景玉宮後,特地沐浴更衣。
她倒不是覺得靜晨宮晦氣,隻是譚淑慧說的那些事,她身上的那種怨氣,令她頗為不適。
待收拾好自己,這才覺得舒坦了。
宮人們都沒跟進去,根本不知道譚淑慧說了什麼,舒清嫵就簡單跟周嫻寧說了幾句,好讓她心裡有數。
周嫻寧如此一聽,心裡也略不舒坦,她低聲道:“這哪裡是教養孩子,這簡直是在養蠱,能拼下來的就委以重任,拼不下來的自生自滅,簡直……”
她後面的話沒說出口。
這簡直喪盡天良,不配為人父。
這些譚家的隱私事,想必蕭錦琛沒有專門了解過,他確實不太關心朝臣的家中事,隻是譚侍郎所為已經違背人道,也違背蕭錦琛自己的準則。
這也是譚淑慧會跟舒清嫵說的原因。
她知道自己再無天日,所以也不想讓父親好過,反正她母親已經死了,姐妹們大多都已經出嫁,隻剩下最小的六妹妹還在家中,可蕭錦琛到底不會牽連無辜孩童。
至於她哥哥弟弟們,應當也能走好自己以後的路。
舒清嫵如此想著,就對周嫻寧道:“這些時候盯著點碧雲宮,也讓莊六看著慈和宮,看看她到底還想做什麼。”
若說譚淑慧是淑太妃放進宮中的眼線和手腳,現在譚淑慧敗落,手腳被砍斷,淑太妃熬了二十年,絕對不肯如此善罷甘休。
她肯定要再做些什麼,挽回局面。
就如同舒清嫵說的那樣,今日一大早,淑太妃趙娉婷就去了慈寧宮,她剛一進去,就發現慈寧宮的宮人都垂頭喪氣,顯得有些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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