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他似乎一點都沒聽明白周嫻寧在說什麼,他一邊去握舒清嫵的手,一邊對周嫻寧道:“周姑姑,你瘋了不成?你看皇後的手多……”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皇後的手一點都不暖。
剛才的那些許的溫熱已經從她身上迅速消退,她的手又冷又硬,如同冬日裡的冰雕一般,讓人無法握住。
刺骨的寒。
他這才意識到,舒清嫵的的確確已經不在了。
他不願意承認,也不願意相信的實事,其實一直都擺在眼前。舒清嫵的心盲了,他則是眼瞎。
他已經看不清來路,看不清歸途。
此刻的舒清嫵閉著眼,臉上留著最後釋懷的笑,整個人都是解脫的。
難道離開他,真的就如此開懷嗎?
夢裡的他坐在那,已經失去了語言的本能。
周嫻寧卻也管不了那麼多,她那雙通紅的眼睛就那麼盯著小宮人,似乎要把她看穿一般。
小宮人本就被皇後娘娘的驟然離世弄蒙了,現在又被周姑姑一頓嚇唬,差點癱坐在地上起不來。
她低頭摸了一把臉上的眼淚,看周嫻寧依舊這麼瘋癲,隻好道:“奴婢也不知道。”
小宮人一開口,周嫻寧反而冷靜下來。
她沉著臉道:“你把事情都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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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宮人深深吸了口氣,認真想了想,才道:“今晨突然落雪,當時姑姑在小廚房給娘娘盯著藥,是紅燭姐姐在殿中伺候娘娘,大抵是聽到落雪聲,娘娘竟是醒了過來。”
一聽到她說舒清嫵醒來,蕭錦琛的目光也投射到那小宮人身上。
可是小宮人完全沒有注意到皇帝陛下的目光,她依舊
在回憶剛剛發生的片段。
“娘娘今日精神很好,她醒來之後似乎是察覺到姑姑不在,就讓紅燭姐姐去請姑姑回來,路上紅燭姐姐碰見奴婢,便讓奴婢過來給娘娘伺候些茶水。”
事情到這裡,大約都是周嫻寧知道的。
周嫻寧喃喃自語:“確實,今日落了雪,我擔心今天的藥會出差錯,就去了一趟小廚房,也是紅燭叫了我來的。”
前後不過就差了一刻。
就差那麼一刻!
周嫻寧緊緊攥著拳頭。
小宮人看她臉色越發沉寂,心裡頭難受又害怕,思來想去,竟是不敢說實話。
“奴婢來的時候,娘娘就已經身故了。”
她如此說的時候,全身都在抖。
周嫻寧豁然睜開眼睛,狠狠盯著她看,可蕭錦琛卻起身,一步踩到小宮人面前。
蕭錦琛腳尖一挑,狠狠把她踹到一邊。
隻聽“嘭咚”一聲,小宮人單薄瘦弱的身體滾到屏風底下,好半天都沒能爬起來。
蕭錦琛厲聲道:“說實話。”
那小宮人蒼白著臉,她輕咳一聲,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蕭錦琛這一腳飽含怒氣,一下子把她踢出血來。
小宮人睜著眼睛,看著周嫻寧。
“姑姑……”她微弱地哀求著。
周嫻寧嘆了口氣,她行至小宮人身邊,伸手輕輕摸了摸她年輕的臉。
她還小,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如同春日裡新生的花骨朵,還帶著些許的朝氣和可愛。
可根子已經爛了。
周嫻寧溫柔地說:“蔻兒,你是乖孩子,你隻要說實話,姑姑一定求陛下留你一條命,再說,你還念著家中不是?”
小宮女蔻兒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
她其實不敢說,但周嫻寧說的話狠狠刺進她心口裡,她又不得不說。
她家裡還有父母姐弟,總不能讓一家人陪她一起死。
小蔻兒深吸口氣,努力咽下嘴裡的血沫,磕磕絆絆道:“奴婢……奴婢到的時候娘娘還是醒著的,奴婢要伺候她喝蜜水,娘娘不喝,問奴婢外面為何熱鬧。”
蔻兒聲音更低了,似乎不敢說下去。
周嫻寧心中劇痛,她似乎猜到了什麼,可卻希望一切都隻是自己的猜測。
蕭錦琛卻道:“今日是大年初一,上午剛行祭天,如今正是宮宴時,自然熱鬧。”
蔻兒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來。
她很迷茫,又很忐忑,她小聲問:“今日是初一……?”
坤和宮的宮人們輕易不能出宮,蕭錦琛怕她們跟外面的人有所牽扯,因此整個坤和宮守得跟鐵筒一般,除了太醫和藥童,旁人輕易進不來,自然,裡面的人也不怎麼出的去。
所以蔻兒根本不知日月幾何,她自己都不辨歲月,又是如何能回答皇後娘娘的?
周嫻寧沉聲問:“你都說了什麼?或者你都……聽到了什麼
。”
蔻兒的臉色比剛才還要白,除了嘴角的那一抹鮮血,她身上所有的顏色迅速褪去,隻剩下倉皇的白。
“姑姑,奴婢不是有意的,姑姑饒我一命。”
周嫻寧越發溫柔,她輕輕握住蔻兒的手,哄勸她:“好孩子,姑姑知道你最是忠心皇後娘娘,你隻要說實話便是。”
蔻兒低下頭,發絲遮住了她秀美的眼,讓她幾乎看不到光。
此刻,蔻兒已經心如死灰。
她不再隱瞞,也不再驚慌,隻是用低啞的嗓子道:“姑姑,今日清晨奴婢陪著聽風姐姐去打水,正巧碰到御膳房過來送菜,奴婢……奴婢在宮裡待了許久,有些想去外面玩,聽風姐姐就讓奴婢去宮巷裡跑兩趟,別被人看見就是。”
她閉上眼睛。
“奴婢不知道今日是初一,卻也發現今日宮中很熱鬧,在巷口的罩房裡,奴婢聽到有人說陛下……陛下今日迎娶新後,她們還說……還說安國公及夫人並兩位公子皆往奉先殿,說是要去一起恭迎新立的皇後娘娘。”
周嫻寧臉色驟變。
蕭錦琛清晰感受到,夢裡那個他,渾身如同落入冰冷湖水中,一瞬沒了任何暖意。
蕭錦琛就聽他寒聲問:“你都告訴皇後娘娘了?”
蔻兒下意識點點頭,少頃片刻,她突然哭出聲來。
“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期期艾艾的哭聲在整個坤和宮中蔓延,明明是冬日最美的初雪時節,卻無人有心再去賞景。
他們的心也隨著這紛紛揚揚的大雪,寒冷成冰。
————
說到這裡,蔻兒已經破罐子破摔了。
她的所有害怕和膽怯都已隨風而去,仿佛是個木偶人一般,絮絮叨叨說著今日發生的一切。
她知道,如果現在不說,她就再沒機會說了。
蔻兒道:“當時娘娘那麼問,奴婢下意識不想告訴娘娘,就道外面有祭典,不很要緊,但是娘娘聰慧慣了,她一下子就猜出來不對。”
“娘娘逼問奴婢,奴婢不敢說,可是娘娘卻又問安國公及夫人在何處,這個奴婢更不能說了。”
蔻兒其實很清楚,說了舒清嫵肯定鬱結難消,她本就已經病入膏肓,若是她說了實話,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舒清嫵身上皇後的積威還在。
她便是病痛難消,也長時間昏睡不醒,卻就是能一眼就嚇得蔻兒說了實情。
“可是皇後娘娘又再三質問,奴婢不敢再欺瞞皇後娘娘,隻得說定國公及夫人在奉先殿,奴婢原以為娘娘就此放過,卻不知為何娘娘一下子就猜出來是新後封後大典。”
把這一切都說完,蔻兒竟也覺得放松了。
她不是個能耐得住性子的丫頭,整日悶在坤和宮,她如同坐牢一般,隻覺得渾身上下難受得不行,但她膽子小,也不過今日被聽風鼓勵一句,才敢出去跑一圈。
可就這一圈,卻要了她的命。
蔻兒嗚嗚咽咽哭出聲來:“奴婢真的隻說了那麼一兩句,可娘娘太聰慧了,她什麼都猜到了。”
周嫻寧卻搖了搖頭。
她坐在地上,目光裡有著無法釋懷的心疼:“娘娘總是怕陛下另立新後,自從在坤和宮關起門養病,這種擔憂就越發深重,其實不是娘娘聰慧,隻是娘娘不想再堅持下去了。”
“陛下另立新後,有了新的女主人掌管後宮,娘娘就不用再苟延殘喘,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
但蕭錦琛聽了卻心如刀割。
舒清嫵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她也未曾問陛下在何處,她隻是問自己的父母今日進沒進宮,卻能從宮人閃爍的言辭中尋到自己想要的那個答案。
其實,她不過是不想再支撐下去。
她太累了,這麼多年,她拖著病體努力支撐,半年來渾渾噩噩,夢裡不知身是客,不辨歲月春秋,分不清親人朋友,除了周嫻寧,她已經不認識所有人了。
這些人還被她叫在口中,不過是她腦海裡的念想,實際上,她對他們已經全然失去了渴求。
她不在貪婪於從他們身上汲取愛意,也不再去努力獲得誇贊,她就這麼日復一日昏睡在安靜的坤和宮,似乎要把這幾年缺失的安眠都補回來。
直到她睡夠了,才選了個初雪的好天氣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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