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帖木兒看著自己元氣大傷的部隊,真是越想越不甘心,他沉著臉,喝道:“把那個漢人奸細給我押過來!”
方濮存被一群鐵塔一樣的騎兵推搡著進入帳營,他一身青色長衫,就和無數趕考的讀書人一樣,看著骨骼纖細,弱不禁風。他一個文弱書生被人押到瓦剌首領帳營裡,周圍任何一個士兵胳膊都比他的腿粗,可以想象對方隻要稍稍用力,就能取方濮存的性命於瞬息。狀況這樣不利,方濮存看著卻並沒有多少害怕,隻是因為被推搡著過來,形容不免有些狼狽罷了。
“你個奸詐的漢人!”帖木兒用力地一拍桌子,蠻力之大,幾乎讓人懷疑他要將桌子拍折,“說,你是不是那個太子派過來的奸細,要不然,為何會伙同他們一同謀害本汗,折損我瓦剌的勇士?”
方濮存聽到這話搖頭笑了笑,他輕輕彈了彈青衫上的灰塵,其他騎兵見這個漢人竟敢這樣怠慢,頓時眼睛瞪得比牛鈴還大,幾乎就要控制不住動粗了。
方濮存眼角瞅到那個騎兵的動作,冷冷說道:“大汗,你若是還想東山再起,謀取大業,那就最好讓你的屬下規矩一點。”
帳篷裡的騎兵一聽這話越發激動,帖木兒高吼一聲,把這幾個人喝退,然後才沉著臉看向方濮存:“你說什麼?”
“我若真是燕朝太子的內奸,現在我要做的,便是把皇帝殺死,讓他有名正言順的理由繼位登基,追擊爾等,而不是站著這裡和你浪費時間。”
帖木兒聽不懂這句話裡的圈圈繞繞,但是本能覺得這句話很重要:“你什麼意思?”
方濮存心裡不屑地哼了一聲,這群四肢發達有勇無謀的莽夫,然而心裡這樣想,為了他的小命,方濮存到底沒有表現出來。他換了種表述方式,慢慢對帖木兒說:“大汗,你此去幾乎帶上了瓦剌所有的騎兵力量,連十四五的孩子也徵用了,但是折兵少將不說,還什麼東西都沒搶到。大汗,你真的甘心嗎?”
帖木兒冷哼一聲:“本汗當然不甘心,你這是在諷刺本汗嗎?”
“在下豈敢。”方濮存秉持著一個讀書人的謙遜有禮,對面前這個異族首領行了一個儒家禮節,“大汗,漢人和瓦剌不同,講究三綱五常、君臣父子,您手裡握著燕朝的皇帝,還怕什麼呢?”
之前扣押皇帝,以送皇帝回京之名要挾邊關各城開城門,包括後來和燕朝的許多項互動,都是出於方濮存的指導。帖木兒看不起漢人奸詐狡猾,但是對這個前來投奔自己的神秘漢人軍師卻很是信服,帖木兒放棄了剛剛想殺了方濮存的念頭,誠心問:“那你說要怎麼辦?”
隻能說,漢人最懂漢人。漢家推崇兵法和謀略,羅織經、權謀術層出不絕,這種高深的權術心計在外族看起來簡直無恥,可是如果被投奔外族的漢人利用,這種心術,對於中原王朝一樣是毀滅性的。
帖木兒自從全須全尾地捉到皇帝後,他對面前這位帝王也為難起來。大燕朝是宗主國,多年來萬國來朝,赫赫積威早已印刻在周圍屬國心中。帖木兒是經常跟燕朝搶糧食,但也僅限於搶了就跑,下次再去,真讓他再做些什麼,帖木兒也不敢。
所以他對皇帝也很為難,隻能繼續不少吃不少穿地關著,至於以後要怎麼辦……再說吧,燕朝肯定不可能放任本朝君王在外做“做客”太久的。
在帖木兒看來他對皇帝遠遠晾著,有吃也有穿,比他的大部分臣民過得都好,已經夠意思了。可是在皇帝看來,這就是虐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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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濮存整了整衣冠,走入前方的帳營後,神色表情一下子變得懇切:“陛下,您受苦了!”
皇帝被俘虜了半個多月,這半個月經歷的一切比他前四十年加起來還可怕。身邊的臣子死的差不多了,信任非常的劉公公也早被憤怒的軍士當場打死,他一個人流落異族,待遇一落千丈,身邊也沒有服侍他起居的貼心人,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現在突然看到一個漢族面孔,皇帝立刻對方濮存生出親近之心:“你是何人,怎麼會在這裡?”
方濮存恭敬地行了一個跪拜禮:“臣是來救陛下的。”
皇帝顛簸這麼久,心驚膽戰,再度看到熟悉的跪拜禮真是感慨萬千,親切無比。皇帝親自把方濮存扶起來:“你真乃是大賢臣!等朕回朝,絕不虧待於你。”
“臣謝陛下。陛下,臣如今埋伏在帖木兒身邊,說服他送您回朝,陛下您隻需耐心等待,想必不久,禮部就會派儀仗隊來接您回京。”
皇帝擔驚受怕了這麼久,聽到這句話真是順耳極了,他撫掌稱贊,說道:“這再好不過!你可不要讓朕等太久了。”
“臣遵旨。”
方濮存雙手交疊在前,就這樣躬著身倒退到皇帝帳營外。合上帳營後,方濮存望著鉛雲密布的天空,陰沉中也透露出一種難言的壯麗。他低低自喃:“要變天了啊。”
百裡之外的紫禁城裡,新任禮部尚書臉色糾結地送上一封書信:“殿下,這是瓦剌送來的議和書。”
議和書。
許多人都在偷看秦沂的臉色,妄圖揣測一二,可是他們必然要失望了。秦沂臉色如常,甚至動作都沒停頓一下,仿佛禮部呈上來的是再正常不過的折子。秦沂接過來掃了一眼,眉梢輕輕動了動。
獅子大開口,他們還真是敢說。
這位新提拔起來的禮部尚書顯然也知道議和書上的條件太不要臉了,他垂著眸子數文華殿地上的方磚,不敢抬頭也不敢吱聲。
秦沂指節敲了敲古樸典雅的檀木桌角,一反常態地沒有下達“行”或“不行”的命令,而是饒有意味地說:“看這封議和書的筆法和行文,這應當是個讀書人吧。”
殿裡停留的幾個官員都愣了愣,而秦沂嗤笑一聲,將議和書扔在桌上:“一個大燕的,從小學孔孟之道,讀四書五經的讀書人。”
.
慈慶宮裡,楚錦瑤也在接見熱情難抑的外命婦。
秦沂帶著燕朝在損失三十萬精銳的情況下守住京城,後面還反敗為勝,光瓦剌撤退當夜就擊殺一萬餘人。這對於風雨飄搖、全民信心都被狠狠挫傷的燕朝臣民來說,太子無異於天神降世,力挽狂瀾,包括之前楚錦瑤險些以死殉國,後面縮減宮廷開銷支援城中軍民百姓,這些舉動都大大鼓舞了民心。如今京城裡百姓不拜神佛,隻拜東宮的太子和太子妃。
曾經因為聖上昏聩,不愛理政,所以臣子把希望投注到年輕的太子身上。這其實是一種實在沒辦法了的寄託,可是現在,秦沂卻是真正民心所向,萬眾歸心,舉國上下都期待著他登基為帝。
因為這場艱難的京城保衛戰,滿京權貴人家,無論書香門第還是武將世家,都對楚錦瑤評論大好,天天往宮裡遞牌子。楚錦瑤畢竟還是個孕婦,接見太多人她自己也吃不消,所以今日隻叫了楚錦嫻和長興侯府的人進來說話。
長興侯因為身份特殊,不好跟年輕後輩去戰場搶功勳,所以當初皇帝親徵是他沒有跟著去,誰能知道反而因禍得福。守衛京城時外城九個門都要有主將,長興侯是難得殘存下來的有領兵經驗也有實戰經驗的武將,在這種青黃不接的時候,他這種人才實在難得,所以被分到一個次等重要的門,在瓦剌進攻中也順利守住城門。
最重要的城門是秦沂親自在守,最艱難的戰場也在他那裡,秦沂頂住了瓦剌最開始也最激烈的一波進攻,首戰告捷,人心大振,之後的幾個城門都好守了許多。長興侯也借著這股勁守住東直門,在保衛戰中立了大功。
所以如今京城兩家外戚的身份一下子對調,兩任皇後的娘家鎮北侯府閉門不出,要不是看在太子的顏面上,齊家和過街老鼠也沒什麼差別了,而太子妃的娘家長興侯府卻在這場戰役中立下頭功。眾人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段時間長興侯府人人走路都帶風,段瑩華也興致勃勃地說著戰爭期間家裡的狀態:“……圍城那兩天,可把家裡人嚇壞了,不過好在虛驚一場,多難興邦。如今京城裡對太子和太子妃眾口交贊,若是之後再順利迎回陛下,那太子可謂立下曠世奇功……”
段瑩華說著,突然察覺到氣氛不對,她似有所覺地停下說話,看到楚錦瑤低頭哄著路哥兒,似乎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而楚錦嫻也坐在一邊,微微垂著眼,眼神復雜。
臨危受命,力挽狂瀾,之後若再立了迎救皇帝之功,那秦沂作為一個兒子兼臣子,所作所為實在是盡善盡美,功勞已到極致。
可是,秦沂並不隻是臣子,他更是皇太子。所以,宋高宗趙構的難題再一次降臨在秦沂和楚錦瑤身上。楚錦瑤當初讀史書時,也覺得趙構用十二道金牌急召嶽飛回京實在是不識大體,懦弱之至,但是現在,面對瓦剌的議和,朝臣翹首期待的迎皇帝回京,楚錦瑤卻突然說不出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沒有洗白趙構和秦檜的意思,嶽飛當時手握南宋五分之三的兵力,他的軍隊被稱為嶽家軍,在民間和軍中都擁有巨大的聲譽,趙構作為一個皇帝,心生警惕也可以理解,但是我依然覺得,他賜死嶽飛,是件很短視的事情。
唉,寫到這裡,大家應該能猜到後面會發生什麼了。我們總是企望救世主和英雄,可是這世上容不下英雄。
寫到這裡,全文已經進入最後的大高潮,其實我今天正好在寫結局,校對這一章的時候有感而發,就寫了這些作話。我們隻能陪楚錦瑤和秦沂走最後一段路了,大家明天見~
第126章 英雄已死
楚錦嫻和段瑩華走了之後,楚錦瑤心緒久久都不能平復。
她記得自己硬著頭皮讀史書時,讀到南宋這一段,一邊讀一邊憤慨。秦沂坐在她身邊,似乎在看淮南子,見她讀史書都會生氣,還笑她幼稚。那時讀這一部分的時候,楚錦瑤怎麼會想到,有朝一日,她和秦沂也會陷入同樣的困境。如果故意拖著不接皇帝回朝,那他們是史書上的壞人,可是如果接皇帝回來……如果接皇帝回來,皇帝容得下他們嗎?嶽飛誓死精忠報國,他的忠心毋庸贅述,可是趙構信了嗎?
楚錦瑤也不知道,成為史書上的壞人,或者成為史書上大贊特贊但是早早就死了的英雄,哪一個更好。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即使成功保住京城,但是在這場戰役中死去的百姓,塌陷的城牆,波及的房屋,對剛換過一口氣的燕朝來說依然是個不小的負擔。戰後醫藥、木材、撫恤、御寒的衣服都是重中之重,這其中沒一樣能離得開錢。這種時候如果還指望國庫,那就太看得起以昏聩和好美色而著稱的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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