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雙手捧著的砚臺重重放在桌子上,借此發泄心中的憋屈跟怒氣。
吳嘉悅本來正在跟蘇虞鬥嘴,那貨天沒亮就來她府上敲門,說要念書說要考進士,吳嘉悅帶著起床氣讓人開門,關心地問她——
“你是不是有病?”
蘇虞今天拿了個新扇子,扇面一合,抬手指著蒙蒙黑色的天空給她拽文,“一日之計在於晨,清晨是最好的念書時間,頭腦清晰能記得住東西。”
吳嘉悅根本沒睡醒,現在腦子裡裝的全是漿糊,根本沒有半分清晰可言。
她伸手一指門外,優雅地吐出一個字,“滾。”
蘇虞滾了,她擠開吳嘉悅滾進府裡。就跟那拔土豆一樣,拔出一個大的,後面還跟著一串小的。
蘇虞擠進來,白妔跟蘇婉跟在她屁股後面悶頭往吳府裡鑽。
吳嘉悅,“……”
吳嘉悅覺得自己脾氣是真的好,這才沒讓家丁將這三人抬起來扔出去。
“譚柚都還沒來,你們裝給誰看。”吳嘉悅身上披著外衫,沒好氣地問三人。
蘇虞一展扇面,手腕晃動搖起來,一本正經說落起吳嘉悅,“學習功課是自己的事情,怎麼能見阿柚不在就偷懶呢?”
吳嘉悅怔怔地看著蘇虞,下意識伸手裹緊身上外衫,往後退了半步,“……你是不是真有病?”
正常的蘇虞哪裡能說出這種話。
白妔見吳嘉悅被蘇虞嚇著了,無情地開口戳穿蘇虞,“別搭理她,她是被她娘提著耳朵從床上薅起來的,說今年要是還考不上舉人,以後就斷了她的月錢,讓她自食其力。”
“嗚嗚嗚月錢啊,”蘇虞這才露出真面目,雙手抱頭,“我每個月就靠那點銀錢生活,這哪裡是斷了我的月錢,這分明是斷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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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嘉悅抱懷嗤笑,“我說呢,怎麼突然這麼有上進心。”
蘇虞突然上進,既有蘇大人拿月錢威脅,也有自己想努力的那份心。隻是跟自己主動學習比起來,好像被人逼著學習才不丟人。
這樣如果沒學好,還能找借口說自己不想學。
蘇虞已經對著蠟燭坐在昨天的位置上翻她的《大學》,哼哼著說,“要不是這個月的月錢早沒了,我可至於起這麼早。”
蘇婉輕聲跟吳嘉悅講,“我們本來是有銀錢的,五十兩呢,但是都用來買消息了。”
“什麼消息?”吳嘉悅疑惑,“值這麼多銀子?”
難不成是皇宮秘辛?
蘇婉看著吳嘉悅,“買阿柚當你夫子的消息。”
吳嘉悅,“……”
吳嘉悅嘴巴張開吸了口氣,難以置信,“你們是不是傻子嗎,被人騙了吧,這消息值五十兩?那我要是隨便說點什麼出去,豈不是能靠這個發家致富?”
她問,“誰家這麼貪心,敢這麼賣消息?”
三人齊聲道:“你家。”
哦,那沒事了。
吳嘉悅抬手摸摸鼻子,“也就市場價吧。”
她說這話自己都覺得心虛。
好家伙,府裡竟然有下人一條消息賣五十兩!這可了得。
也就蘇白蘇這三人傻,問的是無關緊要的東西,若是碰到有心之人,吳府被人這麼窺探,可就險了。
吳嘉悅語氣隨意,“回頭給你們要回來,既然銀錢有了,能走了吧?”
三人先是眼睛一亮,隨後缺笑嘻嘻坐下。蘇虞舉著書給她看,“那可不能走,來都來了,就是睡也得睡這桌上我才安心。”
蘇婉點頭附和,“到時候阿柚來了,看見我們都在,會很高興。”
白妔已經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準備補覺,“我贊同。”
吳嘉悅聽的一愣一愣的,怎麼會有這種人,臉皮這麼厚!
可她們三人已經開始半真半假的翻書,吳嘉悅莫名有壓力。她本來都回屋裡準備補個覺,可一閉上眼睛就是蘇虞念書的樣子,怎麼都睡不著。
吳嘉悅煩躁地坐起來,將枕頭扔向床尾,“真她爹的絕了!”
她竟然怕蘇虞那個蠢貨偷偷努力然後超過她,先她一步考上舉人,那到時候她豈不是成了全京城的笑話?
這可不行。
她們看書,她也得看!
吳嘉悅主動起床換上衣服,去書房跟三人比著讀書。
四人坐在一起就像四個剛拜師入學的小孩一樣,比著誰聲音大,爭取在夫子面前表現自己最好的一面。
雖說有些幼稚,但還挺有成效,至少連白妔都背進去不少東西。她踩著凳子挽著袖子,拿出骰桌上的氣勢,大聲跟對面的吳嘉悅嚷嚷,“你可知‘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是什麼意思?”
吳嘉悅翹著腿抬起下巴,將手裡書砸在桌面上,抖著腳尖嗤笑,“讓奶奶我再教你一遍……”
下人過來喊吳嘉悅的時候,一度以為自己看錯了。
她們這氛圍,如果不是因為手裡拿的是《大學》,下人都以為她們四個圍在一起偷偷打葉子牌呢。
“大小姐,大人回府了,讓您過去一趟。”下人站在書房門口。
四人念書聲停下來,蘇白蘇三人看向吳嘉悅。
雖說都是十幾歲的人,但在別人府上聽見別人大人喊孩子,多少有點不自在。
蘇虞用書遮著半張臉,小聲問白妔跟蘇婉,“咱們是不是得去跟吳大人問聲好?”
不然多少顯得沒有禮數。雖說三人是小門小戶出身,也沒想要巴結吳大人,可現在她們就在吳府,既然碰上了吳大人在家,要是不過去問聲好,好像有些說不過去。
白妔點頭,“也是,要不一起過去?問聲好就回來。”
三人點頭。
本來隻叫了吳嘉悅一人,現在去了四個。
到書房門口,下人為難地看著其餘三人,“那您三位先等等?”
吳嘉悅也說,“我先進去跟我娘說一聲你們再過去。”
吳嘉悅抬腳進書房,心裡還挺高興,這可是她頭回天沒亮就主動起來讀書,並且真的小有進步。
而且她還發現府裡有下人私底下偷偷收銀子往外賣吳府的消息,這可是大事。
吳嘉悅滿心歡喜跟傾訴欲,都敗給吳大人嚴厲地一聲呵斥,“跪下!”
吳嘉悅愣在原地,茫然又疑惑,“娘?”
她最近可老實了,什麼錯都沒犯。但頂著吳大人難看的臉色,吳嘉悅把頭低下,撩起衣擺緩慢跪下來。
她頭低著,搭在腿面上的手緩慢攥緊,目光沒什麼焦距地看著面前的石板地面,啞聲問,“娘,我又做錯了什麼?”
她還好意思說?
吳大人伸手摸向桌上的砚臺,手都搭上去了又生生移開,拿了本空白折子,砸在吳嘉悅面前,“混賬東西,你可真是長能耐了。”
吳大人氣得不行,食指虛點著吳嘉悅問,“你是不是背著我跟長皇子有來往?”
否則很難解釋長皇子為何無緣無故賞賜給吳嘉悅一方砚臺。
吳嘉悅一愣,抬頭說,“我沒有。”
她是無能是無用,是比不上二妹,可她怎麼會背著母親跟長皇子往來。她們家可是堅定的皇女黨,擁護的是皇上,她是沒用,但還不至於蠢到這個地步。
吳嘉悅一直都想表現給她娘看看,她也是吳家的一份子,雖說總是沒成功,可不代表她會背叛吳家。
“那你跟我說說長皇子為何誇你?”吳思圓指著那方砚臺,臉上的肥肉都因為動怒跟著顫動,“還賞了你這麼個玩意。”
她拍著桌面,“你可知道,就因為這個砚臺,壞了我多少事!動搖了多少人跟隨我的決心!”
吳嘉悅怔怔地看著砚臺,也是疑惑,同時心頭又有股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驚喜情緒,“長皇子誇我?”
“對,長皇子聽譚柚那個蠢貨說,說你最近很有長進,隻要堅持下去定能考上舉人。”吳大人像是聽了什麼笑話,看向跪在地上的吳嘉悅,“就你,我是你娘我還能不知道你是什麼德行嗎?”
“你說說我給你請了多少夫子,從小到大,你什麼時候學進去過?”吳大人滿臉恨鐵不成鋼,“現在譚柚說你有長進,是哄誰呢,別說我,就是你自己信嗎?”
吳大人還在說,“我都沒指望你有什麼成就,咱吳家也沒指望將來能靠你,但你怎麼就不能跟你二妹學——”
吳嘉悅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手背青筋凸起,她聽到這兒猛地抬頭,頭回大聲反駁,“為什麼我就不能有成就?”
她看著自己坐在書案後面的母親,問出心裡話,“我怎麼就不能有成就?我怎麼就不能被人誇獎了?”
“譚柚她說錯了嗎,我昨天背書就是比蘇虞聰明,她們都……都誇我,怎麼到您這兒我的進步就是過錯了?”
吳嘉悅說到中途哽咽了一下,拇指指甲掐著食指,才繼續說下去,“我本來很喜歡二妹,但現在我們姐妹倆關系鬧僵,就是因為您處處偏心,隻能看見二妹的好。”
她反手指著自己,“我是廢物,是蠢貨,我不配生在吳家行了吧!”
吳嘉悅心頭積攢已久的怨氣,在今天終於爆發。她一向都是忍受母親的斥責跟貶低,一直覺得自己就是不行。
可這兩天,她分明努力了,也表現的沒有那麼差。剛才進書房前,吳嘉悅心頭的那份輕盈期待跟滿心歡喜是前十幾年都沒有過的。
她以為自己進步了,甚至還處處為吳家著想,這回好歹能得到母親一聲稱贊,結果,劈頭蓋臉下來的是呵斥跟指責。
譚柚說錯了嗎?為什麼譚柚跟長皇子都能誇她,她母親就不能?
“人莫知其子之惡”這句話在她娘身上從未體現過,或者沒在她身上體現過,她娘倒是挺器重她二妹的,而她在她娘眼裡渾身都是缺點跟不足。
她就這麼不堪嗎?
吳嘉悅眼淚就這麼流下來,視線模糊地看著她娘氣得從桌子後面起來要打她。
她倔強地跪在地上,聲音嘶啞地問,“您是不是特別後悔,當初我爹生下我的時候,您沒掐死我,這才留我在世上丟人現眼?”
“你個混賬東西,我就教你這麼跟我頂嘴的?”吳大人胸膛劇烈起伏,心頭被吳嘉悅說的是又難受又生氣,抬手就要抽吳嘉悅的臉。
她這麼嚴厲都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吳嘉悅好。
吳嘉悅身為吳府嫡長女,自己對她嚴厲些不是應該的嗎?就她那點小進步,自己要是再誇兩句,她尾巴豈不是要翹到天上!
帶風的巴掌朝自己而來,吳嘉悅咬緊牙閉上眼睛,隻有嘴唇委屈地發抖,但心裡卻半點不後悔,甚至有種破罐子破摔的痛快感。
她覺得今天肯定要挨打,直到那巴掌被迫停在臉邊幾寸遠。
吳嘉悅心髒縮成一團,遲疑著睜開眼睛,眼皮子都在顫動,就怕剛抬頭迎面而來的就是重重一巴掌。
她縮著肩膀看過去,就見扇向自己的那隻手被人攔住。
譚柚站在吳嘉悅身邊,伸手握住吳大人的手腕,分毫不讓,皺眉詢問,“吳大人,有什麼事是言語解決不了,需要動手解決的?”
吳嘉悅視線緩慢往上仰頭看譚柚,譚柚腳步越過她膝蓋半步遠,就這麼擋住她半個身子,腰背挺直,一副保護的姿態。
吳嘉悅怎麼都沒想到,譚柚會站出來保護她,像師長維護學生一樣,堅定地站在她面前,無懼吳大學士的官威。
吳嘉悅剛才強撐著的那口氣散去,脊背一彎往後跌坐在腳上,偏頭將臉埋進肩膀衣服裡,險些沒忍住哭出聲。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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