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握著簪子的另一頭,對他說:「我還有另外一個選擇。」
怕他叫人,我用另外一隻手捂住他的嘴,原本以為他會拼命掙扎,可沒想到,從我的指縫中溢出的,不是叫聲,不是咒罵聲,而是……笑聲。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愣神之際,他抬手將我捂在他嘴上的手扒了下來,下一ƭú²刻,他的身體突然向前一靠,以至於簪子完全插進他的胸口,他不管不顧,隻是用盡全身力氣的吻我。
這個吻如此熱烈,似情深義重,似義無反顧……似,得償所願。
當這個吻結束,他的生命也結束了。我眼睜睜看他無聲倒下,心中突然湧上一股莫名的痛苦,仿佛失去了我生命中極為重要的東西,讓我忍不住兩眼酸澀。
「皇上!」
門外的哀叫聲讓我回過神來,我抬手擦掉不知為何湧出的淚水,穿衣起身,將一張椅子背對著房門放著,然後吃力的將南晃扶起,讓他在椅子上坐好。
做完這一切,我一邊喘氣,一邊用他剛剛為我斟的茶洗手,將手上的鮮血洗盡後,拿帕子仔仔細細擦幹淨,才走到房門口,一下子拉開房門,對外面的人淡淡道:「吵什麼?」
宮人一下子噤若寒蟬。
我反手掩上房門,隻留下一絲可供窺探的縫隙,然後掏出一枚小小的印章,這是南晃的私印,上頭刻了他的名。
「你拿著這個,去一趟棲鳳宮,告訴死士們。」我淡淡吩咐道,「將巨闕活著帶回來,皇上要親自處置他。」
宮人領命而去,我關上房門,轉頭看向南晃。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我倒不是後悔,隻是跟死人,尤其是我親手殺死的人待在一起,時間一長,就感覺恐懼。
「快點回來吧。」我忍不住搓著手臂,微微有點發抖,「巨闕……」
也不知過去多久,咚咚咚,房門被人敲了敲。
「陛下。」一名陌生死士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人已經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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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猛地松了口氣,還好,我趕上了。
「讓他進來。」我淡淡道,「皇上有話要對他說。」
門扉吱呀一聲打開,巨闕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身上帶了傷,走路一瘸一拐,面具黑了一半,上面帶了燒焦的痕跡,走到椅子前,他正要跪下,突然愣住了,愣愣看著椅子上的屍體。
我叫了他好幾聲,他都沒有反應,我急了,伸手摘掉他臉上的面具,對他低吼道:「看著我!」
他恍恍惚惚,整個人失了魂似的。
直到我將他的手牽過來,放在肚子上,又那麼剛好,我肚子抽了一下,似乎裡面的孩子也揮舞著小手,摸了摸他的手,他才回過神來,看著我的肚子,然後看著我,眼神再次聚焦。
「為了孩子。」我含淚對他道,「也為了我。」
他凝視著我的淚水,最終,重重點了頭。
十八
幾天後。
金鑾殿上,帝座空懸,文武百官議論紛紛。
「怎麼?今天又不早朝?」
「到底出了什麼事?」
「聽說三天前後宮失火,燒死了很多,難道說,皇上也……」
一個太監手持拂塵而出,尖著嗓子:「皇上駕到——」
一名身穿黑色帝服的男子,龍行虎步,在無數人的目光中,一步步走進金鑾殿,於龍椅上坐下,九重冕旒下,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垂視眾人。
第一個臣子跪下了,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吾皇萬歲萬萬歲——」
派去打聽的人回來,我聽完後,松了一口氣,總算是騙過去了。
不,怎麼能叫騙呢?他本就九五之尊,不過是被小人耍了陰謀手段,才從龍椅上跌落下來,在他肩上刺了個奴字。
奴隸當久了,以至於他舉手投足,都染上了奴隸的習性,要改過來,需要一些時間,而這段時間內,死士看著他,文武百官看著他,後宮嫔妃看著他,天下人看著他,他決不能出一絲紕漏,否則就會被群起而攻之,搞不好,甚至要被扣上一個弑君的帽子。
但不要緊,我會幫他的。
抬了抬手,貼身宮女將我扶起,走到一處偏殿。
偏殿內哭聲一片,悽悽涼涼,角落裡放著火盆,裡面燒著黃紙。
宮女,太監,侍衛,還有李夫人……那天喪命於火海中的人,屍體都停在這裡,好在天氣冷,放了幾天,也沒有多少臭味。
「娘娘。」看見我來,燒紙的宮人急忙起來行禮。
我示意他免禮,問:「皇上的死士停在哪?」
他將我領到一個房間內,地上臨時放了一副棺材,棺材裡,躺著一名男子,身上穿著黑色的死士服,臉上覆了一張白面具。
我緩緩走上前,伸手揭開面具,露出南晃的臉。
我不忍多看,飛快將面具掩上,對身後的人說:「喪事準備的怎樣?」
原本按照慣例,大多數人都要被埋去冷宮的院子,無碑無墓,化作一杯黃土,能夠有一幅棺材,一場正式葬禮的,隻有少數幾人,比如李夫人。但我對外宣稱皇上仁慈,願意出錢將其餘人火化,然後將他們的骨灰裝壇,送回家鄉。
所有人感恩戴德,稱贊皇上仁慈,但實際上,我隻是想將眼前這棺材中的人燒了,將他,將秘密一起封進骨灰壇裡。
「這件事,還是交給我吧。」
我聞聲回頭,驚訝看著對方:「皇上,你怎麼來了?」
旒珠搖晃,他的目光穿過珠玉,落在棺中人身上,神色復雜。
「他畢竟陪了我這麼久。」他扶著棺材,低聲道,「就讓我送他最後一程吧。」
聽他的意思,是想親自燒了他?我想留下來陪一陪他,可他不同意,對我說:「回去吧,這裡死人這麼多,對孩子不好。」
我一聽,心裡不由得緊張起來。我本不信佛,不信道,結果懷了孩子以後,就什麼都信了,見神就禮,見佛就拜,願四方神佛都能保佑我的孩子,讓他平安無事的降生。
「那我先走了。」我抱了抱他,「你早點回來,我……還有孩子等你回來,一塊吃晚飯。」
他點點頭,在我額上親了一下,才放我走。
房門在他身後關閉,光線也被關在了門外,昏暗的房間內,他慢慢抬起手,摘下頭上那隻象徵著權利,象徵著至高無上的冕旒,輕輕擱在桌子上,然後走回棺材旁,卷起左右兩邊的袖子。
負責搬運屍體火化的太監走進來,看見這一幕,嚇了一大跳:「皇上,這樣的髒活累活,交給奴才就行了,可別髒了您的手!」
他楞了一下,似乎才回想起自己的身份,沉默著放下雙手,看著他們一個搬手,一個搬腳,把人從棺材內搬出來。
結果出門時,一不留神跌了一跤,屍體也跟著摔落在地,露出背來,衣服燒破了洞,那個原本應該烙著奴字的地方,什麼也沒有。
他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上頭,隔著龍袍,赫然是一個奴字。
屍體很快被投入火中,火焰升起,紅光倒映在他眼中,一如那天,棲風宮的大火。
他反手關上房門,一步步朝李夫人走去,她嚇得面無人色,朝自己叫道:「別殺我,我知道一個秘密——」
他慢慢抽出劍。
「我偽造過一封遺囑!」李夫人大叫道,「皇上打算廢太子,改立七皇子繼位,是我修改了遺囑!原先的這份遺囑還在我手裡,我們一起去找七皇子,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你難道想一輩子給他做死士嗎——」
一劍封喉,將她的聲音切斷在喉嚨裡。
鮮血飛濺到面具上,他淡淡道:「我是陛下的死士,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十九
每個皇帝身邊,都有這樣一批精心培養的死士,數量不多,在三百人左右,每一個都精挑細選,有最健壯的身體,最俊美的容貌,當然最重要的一點,絕對忠於皇帝的心。
我,巨闕,一名死士。
「朕就要死了。」
我安靜跪在龍椅前,就算對方下一秒要我自刎殉葬,我也會立刻執行。
「這毒日積月累,深入五髒六腑,必定是朕身邊人幹的,你猜猜,會是誰?」
我一向隻執行,不思考,大腦似一隻生鏽的齒輪,被迫轉動了片刻,我回答:「葬禮上,誰笑得最開心,就是誰。」
龍椅上傳來一陣笑聲。
「你可真是敷衍。」一根手指朝我點了點,哈哈大笑,「你以為他們會當著你面笑麼?他們隻會臉上哭,心裡笑,真正會為朕流淚的,隻有一個人。」
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是皇後。
那是個可憐的女人,從進宮開始,就一直被李夫人折辱,權利,尊嚴,地位,像衣服一樣,一件一件從她身上扒下來,她的目光一日比一日黯淡,似風中的燭火,僅靠著對皇上的愛,才勉強支撐不滅。
可是皇上無法回應她,李夫人似乎掌握了一個秘密,為了這個秘密,皇上隻能對她言聽計從,坐視她折辱皇後。
我原本以為她會死在皇上前頭的,卻不料,世事無常,竟是皇上先中了毒,命不久矣。
「朕死後,她要怎麼活唷。」笑聲漸漸平靜下來,「李夫人會立刻改旗易幟,投奔老七,先帝的遺囑一出,朕就是亂臣賊子,她身為朕的皇後,他們會如何處置她?哈,這麼說起來,搞不好她早已跟老七有了首尾,畢竟能給朕下毒的,也沒幾個人……」
先帝的遺囑?亂臣賊子?我大概知道李夫人手裡的秘密是什麼了,不過我並不關心,我開口安慰道:「輪不到他們處置,以皇後的性子,您一死,她馬上會跟著死,一天也不會多活。」
我的安慰似乎並沒奏效,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後,他冷冷道:「不行,朕要她活。」
這還不夠,他又補了一句:「巨闕,你去給她一個孩子。」
我情願他下令讓我去死。
身為一名死士,我實在不想接下這樣以下犯上的任務,這會讓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叛徒。於是我委婉推辭:「為什麼是我呢?純鈞,幹將,龍淵,泰阿,湛盧……他們每一個都比我好。」
這些都是死士,每一個都以古代名劍為名,純鈞出身高貴,幹將武藝非凡,龍淵豐神俊朗,其餘人也各有各的優點。
無論哪一個,都比我更會取悅女人。
龍椅上的人走了下來,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伸手揭開我的面具。
像是照鏡子似的,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因為你的臉。」我的主人,國君南晃凝視我道。
每一代死士的組成都不同,有勳爵庶子,有平民百姓,有奴隸,甚至有女人。
唯獨少不了一個人。
那就是跟皇帝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最兇險時,此人便要站出來,與皇帝對調衣裳,替他一死。
為了防止別人找到他,故而眾死士常年佩戴面具,除了主人,其他誰也不能摘下我的面具,連同為死士的同僚也不可以,所以這個秘密,隻有他跟我兩個人知道。
荒唐的是,我不能替他一死,反而要替他而活。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朕。」南晃道,然後開始說他跟皇後的過往,從宰相府的相遇開始,事無巨細,全部告訴了我,怕我忘記了似的,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
「你記住了嗎?」最後,他問我。
我點點頭,我也不記得自己被他召見了多少次,聽了多少天的故事,我就算是個聾子,靠讀唇語,也全記住了。
「好。」南晃寬慰一笑,突然將一樣東西刺向我。
胸口一陣刺痛,我低頭,看見一根簪子刺進我胸膛,簪頭,一隻鑲嵌著玳瑁的蝴蝶,在血泊中輕輕扇動翅膀。
「向朕發誓。」南晃握著簪子,直視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對我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朕,你要掃蕩乾坤,把那些可疑的下毒者全殺了,你要……你要像朕一樣愛她。」
我緩緩跪下,叩首君前,心血打湿了Ṱū₎他腳下的地磚:「謹遵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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