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折騰完要進宮去時,我已覺心力交瘁了。
大慶初定,還沒能建一座真正像模樣些的宮殿。
既然陛下都說窮亦沒有錢,聽聞是將州牧府修繕了一番暫代。
州牧府其實並不大,至少我在外行走時許多豪富之家看起來都更豪闊些。
新帝召見的地方該是類似於議事廳的地方,來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認識的,平日裡見了定然都要寒暄問候一番,今日卻隻點了點頭。
座位是有的,可誰敢去坐?都立在一旁候著。
誰也不說話,掉一根針下來約莫都聽得見的。
我立在最後,不想顯眼,可無法,二十幾人,獨我一個女郎,且今日還是特意裝扮過的。
新帝要的是錢,金玉首飾我並未敢多戴,怕太過扎眼,到時他若來個獅子大張口,我拿不拿得出來還是個問題。
他定然不會強要,可他一國之主,有什麼不能做的?
隻要臉皮夠厚,心夠毒,讓來的這許多人傾家蕩產、性命不保也隻是須臾。
隻希望新帝多少講些道理吧!
隻是這許多年遇見不講道理的皇帝太多了,他若執意如此,誰還有什麼法子不成?
都是從亂世掙過來了,誰不稀罕自己的性命?
我低頭思量著,若真是問到我這處,我該如何答對?
是該如實作答還是該隱瞞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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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來得很快,我低著頭,隻聽見他走路的聲音,輕快且穩重,定然是習過武的。
他竟一人來了,將侍從皆留在了門外。
我隨著眾人拜下去。
「起!」他隻簡單說了一個字。
聲音意外地清亮幹淨。
「今日是寡人有求於諸位,且坐下慢慢說來。」
他又開了口,眾人推辭,不敢輕坐。
「坐吧!你們這般立著,是要寡人仰頭瞅著不成?」
誰敢讓一國之君仰頭瞅著?眾人又誠惶誠恐地跪坐下了。
「兀,去將二郎請來。」
門外有人應聲去了,我猜測這新帝嘴裡的二郎,心中恍惚。
若是那人,真是一別經年了啊!
我同他,如今是真正的天壤之別。
新帝不語,誰也不敢講話,都各自沉默揣測著。
我悄悄抬眼,將上座的人看了滿眼。
一身黑袍,長眉深眸,下颌堅毅,氣勢逼人。
隻太過年輕了些,且還生得這般好看。
若論男子氣概,我見過的郎君裡,他為最。
看他模樣,光明磊落,萬不是那等隨意欺辱壓榨旁人之人。
我心略微放下了。隻是我看他時,他恰也看了過來。
我鎮定地扯了扯嘴角,復又低頭,隻當自己沒抬頭瞧過他。
其實都是裝著,新帝一身鐵血氣,看人時讓人不由心驚。
隻是他那一眼,略微有些失望的味道。
我從不曾見過他,他為何會露出那般模樣呢?
還有就是,到底是什麼讓他失望了?長相麼?
誠然我生得並不是最好看的,定然也不是最差的。
作為一個未婚女娘,我年歲是比旁人大了許多,這些年在外行走,打交道的多是郎君,約莫我身上卻然已沒了女娘的柔美氣質。
可這些同他有何關系?對他來說,最重要的莫不是我有錢無錢麼?
難道他是嫌棄我錢少?既如此,為何又要請我來?
25
聖心難測,聖心難測啊!
新帝讓侍從去請的人來得很快,一盞茶的工夫。誠然,我眼前的茶一滴還未曾喝過。
我瞅著茶碗,那人走到我面前時,略微頓了頓,又走了過去。
雖不曾抬頭,我已知是他了。
兜兜轉轉,我們又這樣遇見了。
我來西京數月,從未曾刻意躲避,卻從未同他偶然相遇。
隻是各自走的路不同,宿命般無有交集。
「吾不善言辭,二郎便代勞了吧!」
新帝又開了口,他同裴潛說話時是親近的。
傳聞裴潛乃新帝近臣,新帝誇他國之棟梁,看來這事兒十有八九是真的。
誰不知新帝不喜世家大族,裴潛能走到如今,花費的心力不知多少。
他能走到如今,該是大不易的。
「今日請諸位來的緣由,想必都已知曉了,潛不多說。隻是新國初建,陛下體恤百姓疾苦,又免了數年賦稅,到如今連宮殿都未曾修建。邊疆衛士極苦,國庫空虛,實拿不出錢來,今日不論諸位能拿出多少錢來,都算陛下同諸位借的,待來日國庫豐盈時,定然一文不差地全部歸還。」
我似已忘了他的聲音,可聽著又覺格外熟悉。
說話時的語調還是不緊不慢,他說什麼都這樣認真,旁人相信他說的定然是真的。
此刻便是表忠心之時了,新帝都說是借的,還不還有何緊要?面子已算是給足了。
他若強要,誰敢不給?
新帝還這樣年輕,身邊又守著裴潛這樣的人,一個太平盛世,約莫真的要來了吧?
我垂頭一字未講,待旁人都說完了,才將心中憋了許久的疑問說出了口:
「陛下,請容吾放肆,不知如今缺的軍餉有幾何?是捐錢好些還是捐物更好些?」
我不躲不避,那人還是舊時模樣,隻是如今身著官服,頭戴巾冠,官服色深,顯得他越發白皙高挑。
隻見他下巴一層青色,眼窩凹陷,不知有多久不曾好好睡過覺的模樣。
他亦在看我,鳳眸深深,嘴角微抿,有些意味不明。
我壓著心底悸動,認真拜倒在地。
「原來不是傳聞,崔五娘確有過人之處。我戍邊將士既缺衣又少食,國庫無錢,寡人想置辦亦置辦不起。兵器不鋒,馬匹瘦弱,軍餉隻發了極少一部分。今日請諸位來,寡人未想過隱瞞,此事並不是一家之事。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二郎已去過各大家族,豪門富戶,能填補多少算多少,寡人亦不強求,各位能拿多少,能拿什麼便拿出即可。」
新帝坦蕩,誰敢藏私?
「陛下可否給吾幾日?今日回去便召集各商鋪掌櫃,將賬目核對一番,吾定然盡全力。」
有一個太平盛世,天下安泰了,才有生意可做。
今日見了新帝,我心中已了然。
為著我自己,也為著一個太平盛世,我定然要盡全力的。
26
出宮時,旁人都怨我多事。隻出錢自是最省力的,且陛下都說了能拿多少便拿多少,我為何還要說出盡全力的話來?
到時他們若是拿出的沒我多,陛下豈不是要生怨?
「諸位多慮,陛下心胸寬廣,生怨之事定然不會有,諸位憑自己能力和良知,拿得出多少便是多少。旁人都說商人重利,唯利是圖。隻是如今天下初定,義字當前,國泰民安,於吾等才算是謀利之時。金錢既能賺得,亦要花在該花的地方。」
我攏著衣袖,心平氣和道。
「你孤家寡人一個,自是萬事不愁,我等還有家小,豈能盡數捐出?」
「孫兄就沒想過家中兒郎日後會如何?陛下並未說過商賈出身不可科舉之言。你我行商,朝中若有人在,豈不便利許多?此時正是為家中兒郎謀個出身之時,你的好陛下莫非會忘了不成?且回去好好想想吧!」
眾人便不再做聲,思量著離去了。
家中若有一人為官,便是換了門庭出身了。
這樣淺顯的道理,莫非還看不透麼?
「五娘稍等一等。」
有人喚我,我轉身去瞧。
來人是宮中侍女裝扮,青衫白裙,身材高挑。
雖臉頰敷粉,可細細看來,還是舊日的一雙小眼。
隻是如今長開了,行止亦有了章法,是個有氣質的女娘了。
「阿桃。」
我輕喚她。
她穩步走來,又慢慢跪在了我眼前。
「五娘……」她伏在我腿邊,輕泣。
我墩身扶她,替她擦了臉頰的淚滴。
「真是許多年不見,我家的阿桃都長這般大了呀!」
「五娘去了何處?不是說去去就回麼?怎丟下阿桃這些年不歸?你好不好?怎得比先時瘦了許多?你不知,不知……」
她說著又哭了,這是我舊時光裡的舊人啊!
至少還有她知曉我的來處。
「我很好,隻當時太亂,我走得太遠,一時回不來罷了!」
「夫人要見你,已請示過陛下了,我這便帶你去見她。」
我跟著阿桃,走過已磨得很平的舊青石路,穿過黃花樹影。
我舊時的友人就斜臥在檐下的榻上,她穿一身紅色宮裝,腰掐得極細。
眉眼依舊明豔,瞧見我來,便下了榻來,遠遠瞧著。
「袁瑛。」
我輕聲喚她,如同舊日般,我隻是出了一趟遠門,數日不見,有些想她。
「五娘。」她喃喃自語。
「是我。」
我走過去,輕輕攬住她的肩頭。
多好啊!一場驚心動魄的亂世動蕩以後,我們還能這樣再見,已沒有什麼比這更好了。
「我就知道,你說會歸,定有一日會平安歸來的。」
「是,我何時騙過你?」
「我隻願你能安然無恙歸來便好了。」
「夫人莫要傷感,如今五娘已安然歸來,正是歡喜都來不及的時候,你不是一早就備了許多吃食等著麼?還不請五娘進屋坐去?」
秀圓比舊日圓融些了,她本就聰慧妥帖,如今能伺候著袁瑛,亦是袁瑛的福氣。
27
院子本不很大,屋子卻收拾得舒適非常。
牆上還掛著我同袁瑛舊日做的一副紅梅圖,畫是她畫的,字是我寫的。
桌上擺了各式吃食,我確已餓了,也不推辭,喝了甜漿,又吃了許多。
「……後來陛下收走了鹽井,我便上京來了。」
我將這些年說了說,其實沒什麼好說的,隻是外出了一趟。
其中艱辛我並不想讓她知曉,我觀袁瑛,還存著些許天真,她如今這樣就很好了。
「袁瑛,你過得好麼?」
「你走的那年冬日,二郎同我七兄帶著家中大半資產投軍去了,城中動亂,多虧阿桃來將我們領回了鋪子,如此才逃過一劫。後天下初定,我便跟著七兄來了西京。」
袁瑛說起往事,很是平靜,並不顯得驚慌。
時光就是這樣,能叫我們又哭又笑,後來又各自長大,變得超乎想象的勇敢堅毅。
「陛下待你好麼?」
「五娘,何為好?何為不好?他是一國之君,後宮如今亦有十幾人,都是為著利益牽扯。我早已看透了,隻將我的日子過好,不爭風吃醋,事事聽他的,不愁吃穿,又能庇佑家人,如此便就罷了!」
我原還怕她看不透,可她竟是這般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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