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給裴家大郎沒幾天,他就病死了。
少年從軍的裴二郎,代替兄長簽了放妻書。
我拿著包裹離開,最終又折了回去——
「小姑年幼,太母也需人照顧,放妻書我先收著,二叔且放心去軍營,待日後咱們都安頓下了,我再離開不遲。」
裴二郎沉默應允。
後來他去邊疆從軍,我在家中照拂。
五年後小姑讀了私塾,裴二郎成了將軍,我在縣城賣豆花。
街上有個姓陳的秀才待我甚好,我便跟回家省親的二郎商議,想要嫁給秀才。
「二叔放心,秀才說了,成了親咱們還是一家人,我可以繼續做營生,還能照顧小姑……」
話說到最後,二郎的臉越來越冷,我的聲音越來越低。
裴家二郎雖生得好,卻少有惡名,且年少從軍,性情桀驁。
聽聞其在戰場殺敵,從不留活口,手段狠厲。
我自嫁入裴家,心底便有些怵他,直到他將我堵在廚房,抱坐在灶臺,在我耳邊低聲哄道——
「想嫁人了?我比那秀才強多了,你試試……」
1
十三歲那年,經媒人介紹,我爹把我送到了大廟村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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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好聽一點叫「說親」,難聽一點叫「賣女兒」。
裴家給了五兩銀子,他興高採烈地拿著,又去了縣城賭場。
裴家嬸娘身體不好,大郎身體也不好,家裡還有三歲的小姑和年邁的太母。
他們買下我,一則是為了給大郎娶親,待我及笄把我嫁給他,二則是為了找個人洗衣做飯,照顧一家子老弱病人。
裴家在我們雲安縣,曾也是寬裕人家。
裴老爹年輕時是挑擔走街的賣油郎,勤勞肯幹,後來又跑去豫州一位老師傅那裡學做豆花。
手藝學精後,回來先是在縣城擺攤,幾年後開了間鋪面,生意紅火時,還招了個伙計。
直到他因病去世。
裴家嬸娘育有二子二女,生小姑時受了寒,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又因早些年跟著裴老爹做生意,起早貪黑地磨漿點漿,手腳落有痺癥,成天腰疼腿疼地捱著。
而大郎自幼體弱,本就有不足之癥,還染了肺癆。
他爹一死,招來的伙計另起爐灶,自個兒擺攤賣豆花去了,鋪子生意自然就散了。
好在他們家是有些家底的。
大郎到了說親的年齡,本就是病殃殃,大夫說癆病要命,還會傳染。
尋常人家,沒人願意把閨女嫁給他,但我家不一樣,我娘早死了,我爹是個爛賭鬼。
我十三歲到裴家,一刻也沒閑著,洗衣做飯,照顧年邁的太母,給裴嬸娘的膝蓋敷草藥,哄三歲的小姑睡覺……
裴家大郎深夜挑燈看書,咳嗽不止時,我還會去灶間煮蘿卜水端給他喝。
每當這時,他總會很歉疚地對我說:「小玉,你忙了一天了,去歇著吧。」
「不累的大郎哥,我在家時還要去山裡砍柴下田鋤地呢,平時也閑不下來的,早就習慣了。」我擺了擺手。
大郎十七了,上過私塾,是個喜歡讀書的清雋少年。
他已經參加過縣試和府試考了童生,可惜因身體狀況,無法繼續參加院考了。
讀書人總是令人仰慕的,我從他這裡不僅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還識得不少字。
兩年之後我滿十五歲,裴嬸娘給了我一個玉鐲,說要給我和大郎操辦婚事。
我是沒意見的,但是大郎不願意。
他那時已經病得很厲害了,常常一句話沒說完,就咳出了血。
他對嬸娘說:「我的身體自個兒知道,怕是不成了,莫要害了玉娘,她在我心裡跟小桃一樣,我一直把她當妹妹。」
裴嬸娘哭暈過去,醒來就問我,還願不願意嫁給大郎?
我一邊抹淚一邊點頭:「當初買我,不就是要給大郎哥做媳婦的嗎?」
嬸娘止不住哭:「玉娘啊,莫要怪我,我們家全指望你了。」
我是跟裴家二郎成的親。
不不不,應該說裴家二郎是代替他哥跟我拜的堂,因為那時大郎已經命不久矣,虛弱得不能下床。
我來裴家兩年,那是第一次見二郎。
他比我大兩歲,生得相貌端正,姿如玉樹。
早在他爹還活著的時候,就把他送去從軍了。
大楚律令,男子十五歲滿可從軍,根據三年耕一年儲的原則,無論貴賤,二十歲就必須在官府登記。
很多人家被選中參軍,常是哭天喊地,唯恐前面打仗死了傷了。
裴家二郎不一樣,他還未滿十五歲,便被他爹託人走後門,謊報了兩歲,硬塞去從軍了。
倒也不怪他爹狠心,裴二與其大哥不同,從小就不安分,跟一幫混在城郊西外門的潑皮無賴,到處偷奸耍滑、惹是生非。
小桃五歲的時候,我還哄她玩泥巴,據聞二郎五歲的時候,已經知道偷鄰居家的雞,盜寺廟和尚的菜蔬和貢果。
總之那是個恣意妄為的家伙,惹下過不少事端。
直到有一回久不歸家的他,半夜站在他爹床邊,渾身是血,說失手打死了人,問他爹怎麼辦。
裴老爹嚇壞了,連夜給衙門裡的相識送了厚禮,請人幫忙打點,散了大半家財,幾個月後把藏家裡的裴二郎送去參了軍。
我與大郎成親時,是他在軍營四年第一次歸家。
少年意氣風發,眉眼細長,不同於大郎的文雅,他是天生的挺鼻薄唇,唇角微微下抿,眼眸幽深且犀利,一臉生冷桀驁。
在裴嬸娘的操持下,他代替他哥穿了喜服,抿著唇,極不自然地與我拜了堂。
結果當天晚上,大郎就不成了,咳出的血如開在帕子上的花,怎麼也止不住。
又撐了兩日,他對他娘說:「我與玉娘的婚事不作數,待我死後,簽放妻書給她,莫要誤了她一輩子。」
大郎死的時候,嬸娘哭得死去活來,我呆愣愣地站在一旁,端著那碗苦澀的湯藥不知所措,滿腦子都是他曾說過的那句——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莫道儒冠誤,詩書不負人,達而相天下,窮則善其身。
裴二郎握著他哥的手,擦拭他嘴角的血跡,我手裡還攥著一塊糖,黏膩地融化在掌心。
半年後,裴嬸娘也跟著去了。
一場風寒直接要了她的命,她走得很急,病了數日,睡一覺就過去了。
幾個月後,裴二郎再次告假歸家,在山地墳頭祭拜了爹娘和兄長。
我爹聽聞他回來了,立刻上門,請他代替他哥簽放妻書給我。
裴二郎二話不說就簽了。
薛守仁眉開眼笑,駕著驢車,硬把我往車上拽——
「閨女,爹不賭了,爹正幹了,爹現在買了驢做車把式,我那短命女婿死了快一年了,你才十六,留在這裡算怎麼回事,咱們已經仁至義盡了,你跟爹回去,日後爹託人重新給你說門好親事。」
我坐在驢車上,腦子亂糟糟地被他拉走了。
半路我問他:「你真的不賭了?」
「真不賭了。」
「那你發誓,你要是騙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爛手爛腳爛舌頭,死後被扔亂葬崗無人收屍,然後被野狗啃食……」
「薛玉!反了你了!有你這麼咒老子的嗎!」
薛守仁氣急敗壞,我冷笑一聲:「不賭了?你這種老賭鬼的話能信?什麼說門好親事,你怕是要將我騙回去再賣一次,從前我年紀小沒別的出路,如今這種招式還想糊弄我,騙鬼去吧。」
說罷驢車一輕,我跳了下來,拎著包裹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後傳來薛守仁的叫罵聲。
思來想去,我又走了十裡路折返回了大廟村。
大廟村在九平山下,住了百來戶人家。
裴家在村西頭,院門籬笆處,被我圈了小片菜園,還種了幾株玉蘭。
傍晚,農家小院青白片片,天際殘陽如血。
裴小桃頂著兩個亂糟糟的羊角辮,正坐在門口嚎啕大哭。
跟她在一起的還有年邁的太母,一老一少同坐,太母顫巍巍地拄著拐杖,小心翼翼地看她——
「二丫,你別哭了,你嘴咧那麼大,我害怕。
「二丫,我褲子濕了,你能幫我換嗎?」
「嗚嗚嗚,太母你怎麼又尿褲子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能幫我換褲子嗎?」
「嗚嗚嗚,我不會。」
「那你能去廚房煮雜面湯嗎?」
「嗚嗚嗚,哥哥不是去煮了嗎?」
「唉,他有個啥用,連媳婦都留不住,要不是他,咱們倆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嗚嗚嗚,太母,我要我嫂子,我想她。」
「別哭,太母早就有主意了,等天黑了咱們就離家出走,這個家是待不成了,那鱉孫兒不是好人吶。」
……
我折返回來的時候,小桃哇哇大哭,抱著我不撒手,太母在一旁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我褲子濕了,還沒有換。」
對小桃好一頓安撫,又給太母換了褲子,我才起身去廚房找裴二郎。
彼時他正在做飯,灶火燒著,鍋的水已經滾開,案板前的人還在擺弄面盆。
裴二郎身姿挺拔,後脊繃得很直,臉頰沾了面粉,手心手背也都是黏糊糊的面,看上去淡定從容,卻又顯得不知所措。
原本收拾幹凈的廚房,鍋碗瓢盆雜亂無章,我輕嘆一聲:「二叔,我來吧。」
裴二郎回頭,光線不算明亮的屋子,他臉上含著詫異,濃眉微挑,眼眸烏黑,很快又恢復平靜,抿唇走了出來。
燒好青菜面湯,我端出陶盆放在院內桌上,在小桃和太母的碗裡放了香麻油。
待她們高興地吃上了飯,我去了正屋西面隔開的那間房,見門未關,於是隔著裡屋門簾,叫道:「二叔,吃飯了。」
褪色的門簾已經有些年頭了,地磚掃得幹凈卻很粗墁老舊。
屋內光暗,然簾布撩開,裴二郎腳步低鏘,於幽寂之中露出肩骨青衫,身形頎長,如冷峻松柏。
輪廓分明的臉上,雙眸似冰捻,也似寒月,隻叫人覺得周遭的黯淡都被壓了下去,生出冷色輝光。
裴二郎生了一副好相貌,待人卻似有骨子裡的疏離之感,冷不丁對上那雙幽深犀利的眼睛,我忍不住心裡發緊,雙手在衣袖下絞著——
「小姑年幼,太母也需人照顧,二叔若是回軍營,可想好了如何安頓她們?」
我的聲音很輕,他的聲音卻很低,也很沉,緩緩道:「我打算將她們託付到西坡村朱家。」
我心裡又是一緊。
裴家是有一個嫁到西坡村的姐姐。
姐姐叫裴梅,是裴家長女,比大郎還要年長三歲。
早在裴老爹還活著的時候,裴梅就嫁給了西坡村朱裡長家的大公子。
朱裡長是鄉紳,朱家是十裡八村最富裕的人家。
裡長家的少奶奶,照拂娘家小妹和祖母自然不在話下。
可巧的是,我自幼也是在西坡村長大的。
知道朱家雖富裕,家裡丫鬟下人伺候著,朱裡長卻是個視錢如命的,其夫人亦是作威作福,平時對租地的佃農就沒個好臉色,動輒辱罵。
裴老爹還活著的時候,裴梅經常回娘家,因為公婆錢財把控得緊,丈夫也沒什麼掙錢的本事,考個秀才屢次不中,整天就知道胡吃海喝。
朱家少奶奶,想要手頭寬裕置辦好的衣服和胭脂水粉,還要娘家補貼。
而自從裴老爹死後,縣城鋪子也賣了,大郎身體不好,守著那點家底,裴梅回門再想要錢,裴嬸娘給得就不那麼痛快了。
眼看要不來錢了,還要聽裴嬸娘苦著臉嘮叨,裴梅幹脆不來了。
我在裴家這三年,說起來也就大郎和裴嬸娘死的時候見過她。
最後一次見面,她穿了件玲瓏有致的茶白色夾襖,襖上繡著一圈精致蘭花,無比秀雅。
進門奔喪的時候她先是輕撫雲鬢,接著雙手翹小指虛握在腰側,泣了一聲——
「娘呀,女兒來遲了。」
聲音悲痛嬌柔,動作卻一點也不含糊,拿帕子擦淚的時候,還按了按鼻翼的脂粉。
裴梅皮膚很白,臉上細粉和胭脂一樣不少,縱然哭了,眼淚都沒弄花她的妝。
很難想象,這樣大戶做派的少奶奶,一舉一動端莊十足,少女時期竟曾在縣城幫家裡賣豆花。
裴二郎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要把我照顧了三年的裴小桃和神智有些癡呆的太母送到朱家,我不放心。
於是我對裴二郎道:「二叔要託付朱家,想來朱裡長是裡尹,為了面子也不會拒絕,可是不知你是否清楚,姑姐雖是朱家長媳,嫁過去多年僅生了個女兒,朱家婆母多有怨言,朱家姐夫也早已納妾,她的日子實則並不好過。」
裴二郎沉默了下,未等他開口,我又道:「既是如此,咱們也不必給姑姐添麻煩了吧,放妻書我先收著,二叔且放心去軍營,我留下照拂家中,待日後小桃和太母都能安頓好了,我再離開不遲。」
我言辭懇切,裴二郎的神情掩在暗色之中,眼眸深處像隱匿著一片霧,濃重且靜謐。
他沒有說話,我又問:「二叔意下如何?」
又是片刻沉默,喉頭似是滯了下,最終他應了,聲音有些啞:「好。」
一個「好」字,我松了口氣,人也變得放松起來——
「飯做好了,二叔來吃吧,待會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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