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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二郎回來後,原本生意就不錯的豆花鋪子,比從前更熱鬧了。
先是縣丞老爺親自來吃豆花,接著洮州府尹坐著馬車也來了。
我這才知道,邊關戰役中,裴校尉先是奉命領了一千兵馬,過渾河麓山,與鎮北大將軍裡應外合,從胡蠻子手裡奪下了武茨縣。
後又率軍攻陷敵後,活捉了胡人幾千老弱婦孺。
當時有人提議留下俘虜,以此來要挾胡蕃。
結果裴校尉淡淡一句:「多此一舉。」
幾千名婦孺全部屠殺,焚燒幹凈。
下令時,人人都道裴校尉手段狠厲,冷血無情。
消息傳到華京,有文官義憤填膺,如此之舉,與蠻人何異?
當今天子是個明君,素有仁善之心,而大楚對待戰俘,一向是繳投不殺,更何況是婦孺之流。
一時間,裴校尉名聲大噪,褒貶不一。
直到戰役結束,鎮北將軍與老平西王入京,見天子冊封,唯獨沒有賞賜戰功居多的裴校尉,不由提醒皇帝,當初平城失守,武茨縣百姓被屠,皆因界北關士兵可憐一個蠻人小孩,給了他可乘之機在水裡投毒。
戰場上的仁慈,便是將腹背受之於敵人,誰能擔保那幾千婦孺裡沒有心懷叵測之人。
沒人比他們這些從邊關回來的人,更清楚胡蠻子的狡猾和狠毒。
老平西王道皇帝貴為天子,當擔天子之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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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心有愧疚,當即下旨封裴校尉為武衛將軍,賞賜無數。
後又宣其進殿,想給他個更大的體面,封家裡女眷一位誥命。
裴家女眷,除了年邁的太母,也就剩個寡嫂了。
寡嫂家中操持,上孝太母,下育小姑,守節明禮,當做表率。
天子興致盎然,然裴二郎給拒絕了。
他給拒絕了……
拒絕了…….
不過又聽說,皇帝問裴將軍,一同從邊關回來的人,朕都封賞了,遲遲沒有詔你覲見,你可有他想?
裴將軍道:「有,打算解甲歸田回家賣豆花了。」
皇帝憋了一憋,因為他竟然覺得,裴二郎聲色淡淡,神情卻有些認真,他是真的不太在意皇帝封賞。
京中來的三品武官格外金貴。
裴二郎自歸家之後就沒閑著,縣令老爺的酒可以不吃,地方三品府尹和二品撫臺的面子卻是要給的。
並且從他們的態度來看,我覺得裴二郎日後還會有不可估量的前程。
這揣測定然是準的,因為後來韓小將等人來鋪子裡吃豆花,言談間告訴我,鎮北將軍馮繼儒,十分看重裴二郎,有招他做女婿的意向。
馮家在華京那是真正的簪纓世族,皇親國戚。
馮繼儒將軍不僅是宮內馮貴妃的親哥哥,康王殿下的親舅舅。
還是當今太後大娘娘的娘家侄子。
馮家有三位尚未出閣的小姐,馮將軍有意將嫡出的小女許給裴二郎,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裴將軍是要站在雲端的人。
我聞言忍不住問韓小將:「那位馮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
「世家小姐,自然是好的,隻是聽說因是嫡出幼女,被家裡養得驕縱了一些,心氣極高。」
韓小將說完,眼睛瞄向四周,又低聲對我道:「不過嫂嫂放心,在咱們將軍面前她是驕縱不起來了,將軍初去馮家,馮小姐聽說他爹要將她許給他,打算給將軍來個下馬威,好好捉弄下,結果咱們將軍壓根沒搭理她,反倒是馮小姐,見了人直接呆了,從此連門也很少出,聽說是在家繡花養性子呢。」
韓小將一副得意模樣,我亦是點了點頭:「我家二叔出身寒門,雖配得世家貴女,隻怕讓別人輕視了去,如此甚好。」
「哪能呢,他可是裴意,率一千兵馬敢過渾河麓山,以一己決斷敢下令屠殺幾千蠻人婦孺,這份魄力焉能讓人輕視了去。」
婦人終歸是婦人,縱然知道裴二郎下令屠殺婦孺是正確的,聽韓小將復又提起,仍舊心口一滯,萬般不是滋味。
裴家二叔,其實當真是個心狠之人。
然即便他心狠了些,仍舊是裴家二叔,尚未成婚之前,該操持的還需我這個寡嫂來操持。
比方說他這次回家,除了身上穿的那套甲衣褻裘,再未多帶一件衣物。
邊疆氣候嚴寒,而京中及洮州卻還沒那麼冷,早晚穿褻裘正合適,但晌午時分卻熱了些。
何況他如今少不得赴撫臺大人的宴。
於是我抽空去了布莊,選了幾匹好料子,打算給他做兩件袍衫。
從前都是按著自己的眼光來,如今他回來了,少不得要問問他的意思。
這便等到了很晚的時候,我在燭臺下縫著件黑羔皮的袋墊子,忽聽樓下後院傳來聲響,接著是小桃問了句:「二哥,你又喝酒了。」
「嗯。」裴二郎淡淡應道。
接著是腳步聲漸近,一墻之隔的那間屋子,房門被推開。
我放下針線,起身去問了他。
「二叔,我下午去布莊買了幾匹布,想做袍衫給你,我想用綠絹做窄袖圓領袍,鴉青色的那匹顏色有些深,做直領口的袍子合適,袖子可收祛,然後用翡色絹布裁領子和袖邊,你覺得如何,要是不喜歡的話,我還多買了兩匹別的色……」
屋內燭火輕晃,裴二郎正在關窗,待回頭看我,劍眉微挑,聲音低沉之中含了些許笑與柔光——
「你來做主就好。」
裴家二郎,性子冷,臉色也冷。
這次回來雖比從前更甚,但我總覺得他待家人之間親近了許多,最起碼不再是冷冰冰的一張臉,偶爾也會眼中有笑意了。
我點了點頭,隔了段距離,仍聞到了屋裡的酒味,於是又道:「二叔喝酒了?我去樓下煮碗糖茶水,你先坐坐。」
……
廚房生了火,糖茶水煮起來簡單,片刻便好。
待我將碗放在盤託上,端去上了樓,卻沒見裴二郎的人。
糖茶水放在桌上,我起身去了自己的屋子。
果然,一墻之隔,裴二郎正在其中。
燭臺暈光下,他身姿挺拔,正低頭在看那幾匹布,以及桌上我的針線筐。
「二叔,糖水煮好放桌上了。」
「嗯。」他應了一聲,卻沒有離開。
我有些疑惑,他忽而笑道:「不是做衣服嗎,不量一下尺寸?」
我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從筐裡拿了尺子出來。
裴二郎身上還穿著我新做給他的褻裘,素的雀藍色,襯得他長身玉立,高挑頎長。
他巋然而立,燭光下面容稜角分明,劍眉英挺,坦然地攤開了雙臂。
我拿著木裁尺有些遲疑:「你身上這件不合適嗎?」
「嗯,有些緊。」
「緊嗎?那我把腰身放一放就可以了。」
「量一下吧,肩背那兒也有些緊。」
裴二郎聲音低沉,循循善誘,想來是多年從軍使然,他連說話都帶著些不容抗拒的意味。
我於是隻得上前一步,卻將手中的木裁尺放下了:「二叔見諒,腰身這裡我用手來量下吧,比木尺量得準。」
「嗯,有勞了。」
我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去,因他生得高大,光影下顯得我分外瘦小。
頭頂還夠不到他的下巴,隻能與他肩膀平齊。
而他是習武之人,身材威猛,半個肩頭就足以掩住我的臉。
距離近了,我的手放在他腰上,一寸寸丈量,雖極力正色,墻上光影卻像是整個人都陷入他懷中,糾纏一塊。
裴二郎身材魁梧,腰身緊實,身上酒氣與凌冽氣息交織,充斥襲來,令人心裡一顫。
我於是動作很輕很快,手指虛無地按在他腰上,環了一圈兒就收回。
腦子裡正記著量出的尺寸,忽聽他喚了我一聲:「薛玉。」
「啊?」
我抬頭看他,人還站在他面前,距離甚近,幾乎看得到他俯身下來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發色如墨,眉梢如遠山,長睫下的眼眸蘊藏深沉與壓抑,藏著不為人知的心事一般。
他微微地抿著唇,我方才還記著尺寸的腦子空白了下,心裡顫了顫,總覺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麼。
四目相對,我一臉茫然與無措。
他聲音有些啞,又道:「肩背還沒量。」
回過神來,我發覺自己竟然有些手抖,後背隱隱出了汗。
方才他的眼神,與平日那個裴二叔又有些不同。
鋒銳至極,像黑夜中的狼,泛著隱隱的幽光。
果真是傳聞中那個在戰場上手段狠戾、殺人如麻的裴將軍,隨便一個眼神都能讓人膽戰心驚。
我有些怕他。
平復了下心緒,為他量肩背時,我便找話題跟他閑談,以免氣氛過於怪異。
「二叔,你和韓小將他們回來那日,說的信是怎麼回事,什麼叫若沒有那封信還不知道有沒有命來洮州郡吃豆花呢?」
裴二郎沉默了下,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們設計攻下武茨縣的時候,派了一隊人馬繞道渾河,當時天寒地凍,下了好幾日的雪,沒想到半路遇上鐵勒人的大批人馬扎營,敵眾我寡,打起來勝算很小,而且耽誤要事,所以我帶著他們躲到了麓山。
「鐵勒人扎營三日,我們就在麓山凍了三日,太冷了,第一天夜裡死了十幾人,第二天幾百人,第三天我對他們說,我們裴家在洮州郡雲安縣開豆花鋪子,如果他們活下去,日後我帶他們去吃豆花和雞雜湯。
「他們不信,說校尉騙人,我身上剛好有你寄過來的信,所以就拿出來念給他們聽,他們就全信了。
「家中一切安好,太母胃口不錯,唯小桃讀書不用功,鋪子裡的豆花越做越好了,街坊都說有當年裴大伯的手藝,我們如今還賣雞雜湯,十五文一碗,裡面有粉,可以泡餅,冬天吃一碗很暖和,待二叔回來,可好好地嘗一嘗,盼平安歸家。」
裴二郎一字不差地背著信上內容,暈黃燈光下,他面容柔和,卻似有痛色,聲音很慢,很輕,最後低笑一聲。
我突然感覺有些酸楚,不由得揪著手,對他道:「二叔,行軍打仗難免遇到各種突發狀況,沒辦法的。」
「不,有辦法。」
裴二郎看著我,眼眸幽幽:「我們有馬,把馬宰了躺馬肚子裡,或者飲幾碗馬血,都不至於死那麼多人。
「可是一旦那麼做了,勢必要耽誤軍令,斬殺戰馬更是罪責一樁,所以是我在軍令和擔責之中,選擇了舍棄他們。」
「這不是你的錯,那種情況下,沒人知道哪種抉擇是正確的,斬殺一匹馬容易,開了這個頭,你們也不見得都能活下去,二叔,我信你做的每一個抉擇都是深思熟慮過的。」
軍令如山,歷來如此。
可我的安慰似乎並沒有起作用,他靜默地看著我,嘴角勾起淡淡嘲諷:「對,下令屠殺幾千婦孺,也是深思熟慮過的。」
「……雖然很殘忍,也很可憐,但是錯不在你。」
「那麼錯在誰呢?」
「錯在他們是胡人,我們是漢人,錯在他們生於蠻荒,我們生於春景,錯在他們想屠殺掠奪,我們想保家衛國,錯在他們想吃飽穿暖,我們也想耕地種田。」
女人天生是感性柔弱了些,我說著,聲音不由得有些哽咽:「本就是拼殺的死局,你非要說出個對錯,你若是錯了,別人做得也不見得是對的,誰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哪裡能滴水不漏,木瓢用久了都開裂呢。」
話雖如此,畢竟是幾千條人命,說著說著眼眶發熱,我很沒出息地抹了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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