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是蜀州名妓,不僅有殊色更有才名,但去得早,沒機會教我識文斷字。
我幼時頑劣,不喜讀書,唯喜舞刀弄槍。
阿爹也就慣著我由著我去,還讓我跟著鏢局的師父學習武藝。
直到十八歲那年,我遇見裴知琅。
我們成婚之初,他也曾教過我識字,可我一看見它們就頭疼,相看兩不識,便使小性子不學,總歸有他這個探花郎在身邊,我又何必費力學。
他不是阿爹,拿著戒尺作勢要打我手心,每次都是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我纏著他左一句夫君,右一句郎君,喊得他耳根發軟。
時間一長,他也無可奈何,隻好作罷。
我就知道,他最吃這一套了。
後來我們入京,我見識了精通學問的千金小姐,方才知曉我有多上不得臺面。
她們談的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
我隻知道柴米油鹽,刀槍劍戟。
我枯坐在角落,完全插不進話,與她們格格不入。
自宴會歸家後,我便主動央著裴知琅做我的教書先生,叮囑他萬不可心軟,按規矩該怎麼來就怎麼來,必須做嚴師。
他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笑著寬慰我:「卿卿無需和她人作比,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她們有她們的優勢,夫人亦有夫人的過人之處。你不僅武藝非凡,還精通兵器譜,她們那些個閨中女子對此不也一竅不通。」
他能言善辯,近乎要說服我,吹得我心花怒放飄飄然。但我很清楚,就算我會制兵器會幾招功夫,在她們眼中也都是粗鄙不堪,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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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她們有一句話說得不錯:「堂堂探花郎,怎能配大字不識的鄉野村婦?」
若單單隻是瞧不起我倒是無所謂,可我不能讓人瞧不起裴知琅,更不想成為別人口中配不上探花郎的無知村婦。
自那之後,我日復一日跟著他念書。
他白日在官署處理公務,晚上歸家還要做教書先生。
我的字是他握著我的手,一筆一畫教出來的。
奈何我的手笨得很,怎麼練都寫不出他的十分之一風骨。
我更是時常盯著他出神。
他便用筆杆敲打我額頭。
我隻能暗暗頂撞一句:「都怪你長得太好看,總是讓我分心。」
……
奸臣當道,世道不公。
他那樣一個光風霽月重刑之下依舊沒彎折脊骨的人,卻因酷刑喪命,慘死獄中。
我夫何其無辜?
與其看見他重蹈覆轍,我更願意放手。
但一想到這一世他會娶別的女子,我心頭不由得縈繞絲絲縷縷的苦澀,堵得慌,極其煩躁。
那股悲痛漸漸聚集化為力量。
我使出十成力氣,一腳踩上裴知珩幹淨華貴的皂靴。
霎時,錦繡上落了一片灰。
既然他們倆是親兄弟,我教訓失足小叔子也算情理之中。
我警告道:「你才眼瞎。你兄長比你的眼光強一萬倍。我警告你,不許打崔嫣的主意。」
說完,我立即溜之大吉。
我雖有信心單挑他,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萬一把裴知珩打傷,他在裴知琅面前說我壞話咋整?
就算做不成夫妻,至少得留個好印象。
裴知珩倒抽一口涼氣,吃痛地蹙起眉宇,走路一瘸一拐的,沒能追上我,隻能衝著我的背影叫囂:「你個瘋婆子,最好別讓我碰見你,否則有你好看……」
06
在臨安最便宜的客棧落腳後,我向人打聽了許多關於裴家的事。
譬如裴家有雙生子,雖模樣相同,但性格迥異。
一個才比子建,溫潤端方。
一個鬥雞遛狗,不學無術。
裴父裴恭弈曾官至宰相兼太子太傅,卻因清流正直被奸黨排擠,在而立之年被皇帝外放做臨安刺史。
刺史雖是整個州最大的官,但說到底還是貶謫。
是以裴家兩兄弟生在京城,卻是在臨安長大。
這些和上一世裴知琅告訴我的別無二致。
聽人說裴知琅會參加今年的秋闱。
正是秋闱期間,裴家會出事。
裴府上下,唯有裴知琅一人活下來。
隻可惜我並不清楚具體經過。
他當年不願提及,說是事情牽連甚廣,知道了反而有危險,便一ƭùⁿ直瞞著我。
直到他入獄,我才從家書中得知,裴家出事和太子趙行哲脫不了幹系。
趙行哲和裴家兄弟倆自幼相識,但年長一二,得裴父教導數年,卻恩將仇報,對自己的老師痛下殺手。
汝陽王趙冀和太子向來不對付,勢同水火。
這也是裴知琅願意結交趙冀的原因之一。
但誰能料到,趙冀為了皇位勾結奸佞,落井下石,成了害死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趙行哲手段毒辣,趙冀則是笑面虎,背後捅刀子。
總之,趙家兩兄弟沒一個好貨,心眼一個比一個壞。
……
又聽人說,裴知琅和崔嫣在年初定下婚約,三書六禮已經走了一大半,隻等裴知琅秋闱後擇吉日成親。
博陵崔氏是世家大族,煊赫天下。
崔父更是世襲爵位的東萊侯,雖無實權,但該有的榮華和聲望一樣不少,更別說崔家嫡長子崔叔玉在朝為官,他上一世官至尚書。
在崔氏面前,裴家也是不夠看的。
在我朝,士族不恥和寒門通婚。
或許是因為裴家家道中落,二人的婚約才不得不作罷。
崔家之所以從博陵搬遷至臨安,隻因崔嫣自小體弱多病,為了在江南養病。
她和裴知琅相識數年,說是青梅竹馬也不為過。
就連臨安百姓都說他們倆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不知為何,想到這裡我總覺得心口泛酸。
前世我不曾見過崔嫣,倒是有幸在宴會上見過東萊侯和崔叔玉。
那時我還納悶東萊侯為何處處針對我們,敵意極大,如今想來多半是因為崔嫣。
上一世的裴知琅從未和我提及崔嫣,仿佛從不認識這個人。
他們都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必然也曾是心尖兒上的人。
平心而論他待我極好,可他竟然瞞了我一輩子。
難道在他眼中,我是愛拈酸吃醋、斤斤計較之人?
好吧,我承認我是。
但他欺瞞我,讓我覺得自己頭頂綠到發光。
07
我在裴府外一連觀察裴知琅半月,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待在書房研讀,偶爾出府去書肆買書,闲暇時便會去官署,替不識字的百姓寫狀紙伸冤,正因此他在百姓中頗有聲望。
不知我是否想多了,總覺得這一世的裴知琅和上一世有些不一樣,讓我覺得陌生。
雖然兩世都是溫良儒雅的性子,但這個裴知琅從骨子裡透出如玉的溫潤感,沒有絲毫凌人的鋒芒。
說不定隻是因為遭遇變故,才導致心性改變。
畢竟有誰能在至親被害後,還保持著不諳世事的純真?
這日,又是裴知琅去官署的日子。
他著一襲品月色長衫,帶著一名小廝便出門了。
果然還和上一世一樣,他總愛穿淺色衣裳。
我一如往日小心地跟在他身後,思忖著該如何提醒他半年後裴家會出事。
等我回過神來,一抬頭前方早已不見他的身影。
驀地,身後傳來清潤熟悉的聲音:
「這位娘子,何故跟蹤我?」
我渾身一凜,不覺攥緊手,腳下仿佛灌了生鐵,沉重得邁不動腳。
今日之前隻是遠遠隔望,看著他無恙便覺安心。
現下人在眼前,我反而不敢看他。
我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悸動,背對著他回道:「郎君說笑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這裡本就隻有一條路,我不走這裡難不成飛檐走壁。」
「是嗎?」他繞到我面前,約莫隔了三步的距離,眉眼如畫,神色疏離地看著我,冷著聲音質問,「你跟蹤我已有半月,在下早有察覺。隻是我直覺你沒有惡意,便不曾出面阻攔,不想你沒有絲毫收斂。究竟為何跟蹤我?」
「我……」
若是我貿然說出真相,隻怕會被他當成瘋子。
雖明知此時的裴知琅不能等同於上一世的裴知琅,我之於他隻是一個陌生人甚至跟蹤人的變態,他的態度實屬正常。
但他眼中的淡漠如同細針扎進我心底,難受得緊。
08
對峙之際,隻見一身素裝頭戴帷帽的崔嫣迎面走過來,儀態端莊,行似弱柳扶風。
她身後跟著幾名侍女。
白紗之下的她眼眸如波,笑盈盈地喊了一句:「裴郎。」
聞言,裴知琅立即轉過身上前,語氣溫軟不少,關切道:「嫣娘,你今日怎的有空出來?春寒剛退,你身子骨又弱,怎麼穿得如此單薄?」
崔嫣低咳兩聲,輕道:「無礙的。今日天氣晴好,想著出來散散心。沒想到正巧遇見你。」
說完,她朝我禮貌性地點頭,繼續道:「對了,你認識那位娘子嗎?上次她還幫過我呢。隻不過我走得匆忙,忘了問她的名字。」
想起上一世我在京城見過的大家閨秀,極少有如崔嫣這般平易近人的。
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別說是裴知琅喜歡,我也喜歡她。
最主要的是,她出手闊綽。
裴知琅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滿是戒備:「當真?」
崔嫣點頭,隨後獨自走過來,與我交換了名字,低聲道:「上次你說想找差事,府上正好招人。若是不嫌棄,三日後我們崔府見可好?」
我點頭應下,他們便離開了。
臨走時崔嫣還特意回過頭掀起白紗,衝我俏皮地眨眼。
她大概是擔心裴知琅為難我,才急著帶他離開。
去崔府做事也好。
上一世崔家和太子關系密切。
我若是去了崔府,和崔嫣打好關系,說不準可以打探到更多的秘密,阻止上一世的悲劇發生。
若是順利,還能促成他們倆。
看著他們登對的背影,我不禁酸溜溜地道了句:「該說不說,他們倆確實很般配。」
話音落下不久,身側冷不丁地響起慵懶欠打的聲音:「大街上掉眼淚,就算得不到我兄長的青睞,也不至於如此沒出息吧。我勸你識相點盡早放棄,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全身上下哪裡比得過崔嫣。」
我轉頭看向正抱著手臂看好戲的裴知珩,這才驚覺自己的視線被淚水模糊。
我抹幹眼淚,白了他一眼,操著一口蜀地方言道:「你懂個錘子。老子男人都沒得了,還不能哭。」
他大概沒完全聽懂,隻聽到「男人沒了」這幾個字,故意拖長了聲音驚訝道:「哦,原來是個寡婦。」
我沒好氣地罵道:「寡你二大爺兒子的大伯。」
不過他確實沒說錯。
上一世我若沒死,還真是寡婦。
這一世更慘,未婚先寡。
等我回蜀州就忘了他,找十個八個小倌快活。
打定主意後,我氣呼呼地問道:「你不是也喜歡崔小娘子嗎?你就不傷心?」
裴知珩似是氣笑了,反問道:「誰跟你說小爺喜歡她?」
「你若是不喜歡,那日你的兩個跟班為何要攔她?」說完,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就是小心眼,見不得你兄長處處比你優秀。說我沒出息,總比你小心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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