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苦笑了一聲:「不知道,當時羅一哥不在家,等他回來,他發了瘋一樣衝出去追了兩天兩夜,回來後,不吃不喝跪在靈堂三天,我爹娘怎麼問追到沒都不說,隻裝了幾件衣服就說要去投義軍報仇。
「那年他才十二歲,比我現在都小一歲,我娘不讓他去,他就半夜偷溜走了,我娘後來想起來就流淚,說那些殺千刀的一定是當官的,所以羅一哥才不說怕連累我們,可那是他親爹娘妹妹,便是丟了性命他也想報仇。
「我們沒什麼能做的,隻能初一十五給菩薩上炷香保佑他,說句實話,這些年我們沒人覺得他能活著,戰場那是什麼地方,一個半大孩子,怎麼活?
「可一年前他卻託人帶口信說要回來了,還要帶個人回來,我娘別提多高興了,天天站在村口望,她還以為羅一哥不僅活著還有了心上人,結果一看你那麼小,才鬧了村口那一出。
「所以羅一哥不想你成為小貝妹妹,他想讓你長長久久地活著,靠自己也能活著。」
她漸漸困了,眯著眼睛說了最後一句,「珍珍,一個人真的太可憐了,羅一哥那麼好,你別怕他,多陪陪他吧。」
我看著她小貓一樣的睡相,輕輕應了聲好,把剛剛配不配活著的念頭拋到了天邊,這世上還有一個人這麼費盡心思地想讓我好好活著,那麼我的活,便就還有它的價值吧。
12
第二日家家的炊煙飄得都比往常早,大家都是一個心思,想讓家裡累了一夜的男人回來就能吃上熱乎飯,我也難得大方地給展羅一煮了一鍋不摻一點粗糧的白米飯,還在飯頭上給他蒸了一碗蛋。
他果然餓極了,一回來就循著香味找到了廚房,掀開鍋,眉毛嘚瑟地往上挑了挑:「呦,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小丫頭也知道心疼哥哥啦。」
荷花邊往門口走邊接口道:「羅一哥你別裝了,我都告訴珍珍了,你倆好好聊,我先回家啦。」
她一走,屋子裡突然就安靜下來,展羅一難得局促地撓了撓腦袋:「這丫頭,就知道拆我臺,你知道就知道吧,一天天裝兇也怪累的。」
我動手盛了一碗飯遞給他:「嗯,都不裝了,哥,以後我們好好過。」
他接過去,把蛋整個扣在碗裡,胡嚕嚕扒起來,像在掩飾什麼,可眼圈還是不可抑制地全紅了,嘴裡卻仍硬道:「既要好好過那下午就接著跟我學沤肥,肥是土地的良藥,我們鄉下人,學不好這手還怎麼種田?」
說完默了好久,又摸著我的頭道,「這世道什麼都是假的,隻有本事是自己的,你看荷花,多有本事,哥想讓你做她那樣的姑娘,你懂嗎?」
我沒說什麼,隻是從那日起用行動向他證明我懂了,但吳小胖的事,帶來了我跟他都想不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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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來找我的是村長,他老人家客氣,還帶了農戶人家平常舍不得吃的米糍粑,展羅一以為他是為了我落戶籍來的,立馬掏錢請他趁新官府重新核籍給我上一個,他卻一把推開道:「你帶回來的人自然能上你家戶籍,再說珍丫頭這麼能幹,是我們村人才好呢。」
我倆互相瞅了瞅對方,我,能幹?
搞不懂村長葫蘆裡賣什麼藥,我們便隻能一頭霧水地望著他,村長捻著胡子道:「珍丫頭這不是識字嘛,老頭子就想厚著臉皮讓她教教我,鄉裡入了冬要選裡長裡甲,如果我能識字,把握會大很多。」
一個村子裡若能有裡長裡甲,村子裡的人都會跟著受益,我很喜歡這裡的人,聞言立馬點了點頭。
送走村長,消息徹底傳了出去,到下午,荷花就拉著微微臉紅的吳小胖一起來了,她把吳小胖往前一推:「這個傻子想學寫字又不好意思跟你說,我隻能拽著他來了。」
他的情緒還是有點低落,但說出口的話卻聽得出堅定:「珍珍,你教我吧,我再也不想連累我妹妹了,隻要你教我,以後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展羅一知道了,索性收拾出一間屋子,每天下午都留一個半時辰出來讓我教書,村裡不拘是誰都可以免費來學。
13
初時隻有村長和那些跟我熟的玩伴兒過來,漸漸地,家裡有孩子的就都送了過來,到最後,甚至連嬸子們都在姜嬸的帶領下闲暇時來聽聽,那些叔伯不好意思的,也讓自己的孩子問了自己名字回家練。
我六歲啟蒙,滿打滿算學了四年,四書五經自不可能精通,但千字文、三字經卻是滾瓜爛熟的,看著他們從對著「天地玄黃」都很迷茫,慢慢地,到連「鳏寡孤獨」也有人寫得出來,心裡那股脹脹的滿足感一日高過一日。
識了字,好多人的膽子似乎也變大了,他們嘗試著農闲時進城去找活計,才發現城裡開了好多新鋪子,那些純跑腿的都被佔了,但是需要識字的還缺很多人,工錢開得也更好。
其實最終留下的人也不多,畢竟認真學的大人就那麼幾個,但大家對識字有多值錢有了直觀的認識,更何況大人學有點晚了,但孩子們學了,那路可就更寬了。
所以每逢年節,家裡都會多出些米面,偶爾還有幾塊肉,展羅一吃這些的時候總是眉開眼笑的,大誇我有出息。
我這才想起,他好像一次也沒來聽過我的課,好奇地問道:「哥,你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一瞬間,一抹可疑的心虛出現在他臉上,然後他嘴裡嚷著吃好了就要去休息,我一把抓住他,嘿嘿笑了兩聲,從灶膛裡抽出一根黑木柴,讓他把「展羅一」這三個字寫出來給我看,他抓耳撓腮老半天,才歪歪扭扭畫出一條「一」來。
哈哈,這世上原來還有我會而他展羅一不會的事情。
我一下來了興趣,開始抓著展羅一教他識字,做飯就教他鍋灶怎麼寫,種菜就教他白菜蘿卜怎麼寫,他若敢嫌我學種田慢,我便把鋤頭耙子石磨和「鋤禾日當午」全給他安排上。
就這麼打打鬧鬧地,村裡再也沒有人偷偷打量我叫我外面來的,人人都知道,我叫展羅珍,是村東頭倒數第二家展羅一的妹妹。
而且我這個妹妹,可是很給他臉上貼金的妹妹呢。
14
「珍珍啊,你知道吧,人家願意把閨女談給你哥可都是看你的面子,乖乖,家裡有個認字的妹妹,說出去都有面子呢。」
半年來,這已經是吳嬸第三次上門給展羅一做媒,他快十七了,村裡大部分同齡人不是成親就是定親了,隻有他因著無父無母又帶回我一直無人問津Ṱűⁿ,可自從他幫了吳家我又開始教書,越來越多的人家想把閨女嫁給他。
多個人陪在他身邊好像也沒什麼不好,我總是很熱情地幫忙接待,但他卻一直興趣缺缺地往外推,每次用的理由還都是同一個。
「吳嬸,我還有事沒做完,現在安定不下來,就不耽誤人家好姑娘了。」
果然,他又是同一套說辭,吳嬸無奈地走了,我忍不住問道:「到底是什麼事沒做完,娶媳婦不是好事嗎,好事幹嗎往外推?」
他捏了捏我的臉,嫌棄道:「都沒以前軟和好捏了,行了,小孩子瞎打聽什麼,等你大了再告訴你。」
我生氣地甩開他的手,人家這叫抽條長身體了,當然臉會瘦,這麼不會說話,活該他沒媳婦。
等啊等啊,等到我都要及笄,連荷花都要嫁給吳小胖了,他還是沒有媳婦兒。
那日的荷花可太美了,紅紅的嫁衣,水汪汪的眼睛,還有那難得害羞的臉龐,把吳小胖,哦,不對,該叫吳秀才了,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長大了,俊了,也出息了,這些年靠著自己的努力還了我家的十兩銀子,哪怕出去找活計幹也沒放棄讀書,現下已經是個能倒過來教我的少年英才了。
可城裡那麼多財主想把姑娘嫁給他,他還是堅定不移地選擇了當年教他跳河最彪悍的那一個。
荷花該是有點緊張的,一直緊緊抓著我的手,姜嬸抹著淚在旁邊笑,看見幫忙迎客的展羅一,忍不住對我說:「連荷花都出嫁了,我這輩子就剩他一個心病,你說他怎麼就不肯成親呢?」
說完想起今天是荷花的好日子,又拍拍嘴也去迎客了,房間隻剩下我跟荷花,我好奇地上下打量她:「成親真的那麼開心嗎?」
她看向正在叫門的新郎官,像春日的陽光那樣笑著:「嗯,開心,很開心。」
可就是這麼開心的新娘子,真的出門落到吳家那一刻,還是哭了,拉著我的手不住地囑託:「珍珍,往後我不能時時回家,你要多來看看我娘,她喜歡你,心情會好一點的。」
吳小胖如今在城裡接著苦讀,她要跟著去,再不可能如從前日日回家,雖說是早就知道的事,真的放到眼前了,我才知道什麼叫分離。
可若有一日我也要出嫁呢?那我跟展羅一也要變成偶爾回家看看的關系嗎?
我的心沒來由地變悶,像被什麼東西重重敲擊著,隻要一想到那個畫面,悶裡就會帶上一絲疼。
我的目光不自覺地開始尋找他,他站在人群裡,因為高,一眼就可以看到,不同於吳聰的書卷氣,土地陽光和曾經的刀劍帶給他的是一種帶著野性和鋒芒的俊朗。
不過一眼,我心裡的鬱結盡數散去,隻留讓人暖暖的安心,也不過這一眼,我明白了另一件事情,這輩子,我一天也不想離開展羅一,若做兄妹辦不到,那我就做他的妻子。
頭一次,我突然慶幸,在我沒長大的那些年,他一直空著身邊那個位置。
15
心頭揣了小鹿的女孩兒是很難隱藏的,我總是止不住去看他的臉,他一笑心裡就怦怦地跳,有時哪怕隻是吃飯的時候眼神撞在了一起,面頰都會不受控制地發燙。
展羅一以為我病了,當即就會伸手來測我的體溫,我也再不像從前那般接受得自然,總是一低頭就避過去。
除了甜蜜,我的心裡還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擔憂,擔心我們倆在同一個戶籍怎麼辦,擔心村裡的人會不會議論他不好,更擔心,他喜不喜歡我。
這份擔心在我及笄那天到達頂峰,因為又有嬸子上門了,可這次她的目標變成了我,我坐在房間裡,聽著我哥像我從前那樣熱情地接待她,生生把掌心摳出了血。
我想我不能再等了,他那麼不解風情的人,我若不挑明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明白,隻會開開心心地讓我嫁人。
那位嬸子一走,我就迫不及待地衝了出去,他果然高興地看著我說:「原來我家珍珍已經這麼大這麼漂亮,都有人來提親了,你哥我終於要功德圓滿嘍。」
我壓住心裡的苦澀,剛想開口,但老天爺仿佛跟我作對一樣,偏偏這時村長家來人在院子裡喊他過去,他揉了揉我的頭發笑著說:「今天你十五歲,是長成大姑娘的好日子,廚房就別自己下了,等著哥回來,哥給你煮長壽面,還放你最喜歡的煎雞蛋,乖。」
不過是瑣碎日子裡最普通的一句交代,我們都沒想到,那是他最後一次叫我乖。
16
我沒有等回給我煮面的展羅一,我等回的,是一個雙眼赤紅,厭惡地看著我,又厭惡地唾棄自己的展羅一,他深深跪在那三個牌位前,把頭磕得砰砰作響,慘笑著呢喃:「我居然養大了那個畜生的妹妹,哈哈哈哈,我居然親手救出那個畜生的妹妹還把她帶回來,哈哈哈哈哈,展羅一,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該死的蠢人!」
我嚇住了,抖著手去拉他,可他一把推開,隻恨恨地看著我,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見,他想殺了我。
但很快,眼裡的殺意變成了痛苦,他搖晃著起身,帶著一身決絕走出家門,幹脆利落地鎖上大門,隻留我一個人呆坐在那些牌位前。
他應該,是想在看不見我的地方思考怎麼處置我吧,夜漏更深,不知是夜冷還是我的心真的破了一個窟窿,所以風呼呼往裡刮,讓我從心頭起渾身凍得冰涼。
我抱著膝蓋取暖,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畢竟一個加害者的親屬,有什麼面目在死者面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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