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們放焰口,開壇念經超度冤孽,要念足七日,於是這七日的長安城熱鬧非凡。
十丈高的金身佛像被羅漢們緩緩推動,座下是無數百姓獻的蓮花燈,能度亡魂,消業障。
清河牽著我的手,自佛像腳下走過。
我抬頭看著那尊似悲似憫,無悲無喜的佛像,忽然想起了那日的夢境。
它與我擦肩,並不看我,似乎是我太大逆不道,佛不渡我。
從前我並不在意,隻是情人間難免許下生生世世的諾言。
看著清河俊朗的側臉,我開始害怕了。
「清河,你說,我會不會落入畜生道?」
夏末的晚風將我的發絲吹起,我坐在河岸邊咬了一口福餅,看著遊行的火光,若有所思。
「不會的。」清河輕輕為我將碎發挽到耳後。
「為什麼?」我的眼睛垂了下來,「我可是做了世間最大逆不道的事情。」
「是我來得太晚,所以要落也是我落。」他捉住我的手,輕輕吻了吻我的指尖,認真地看著我,「再說了,就算落了畜生道,俗話說得好:千年王八萬年鱉,還賺到了。」
「你才是王八!」我嗔怒,伸手便捶他,「我看你這般油嘴滑舌,也不該叫什麼清河,叫渾水算了!」
「待到明年桃花開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看。」
「這京城還有什麼地方是我沒見過的?」我抬頭挑釁地看他,「你真當清水居主人是什麼鄉巴佬?」
「笑話,你沒見過的地方多著了。」他一本正經地看著我,眼神幽深,倒映著身後七夕煙火,「我說那地方有生生世世橋,有望夫守妻形狀的奇石,三月還有綿延不絕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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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麼地方?」這我倒沒聽說過。
「所以說了要我帶你去看呀。」清河一臉認真道,「你到了以後往前走,前頭有兩個大柳樹,柳樹旁有橋,奇就奇在這橋,橋右邊的河水是渾的,橋左邊的是清的。」
「胡說,哪有這樣的橋?」我不信。
「你聽我說呀,你站在橋上往下看呢,就看見了——」他故意拖長了聲音。
「有什麼呀?」我按捺不住好奇,催促他趕緊講下去。
「這右邊叫渾水,左邊叫清河。渾水有王八,清河有阿鯉。」
想到我剛剛才罵他不如改名叫渾水,我就知道他在拐著彎罵我,而我又上當了。
他兩隻眼都飽含促狹的笑意。
我掙扎著要抽回手,這會一定是要讓他知道我拳頭的厲害。
他卻將我手捉住,順勢將我攬到懷裡。
我聽見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細密的胡渣摩挲著我的額頭。
他的聲音低沉有力,輕輕叩著我的心門:
「阿鯉若做了千年王八,清河絕不做萬年鱉。」
他的情話說的我哭笑不得,才想反駁,他又貧嘴:
「我熬不過沒你的九千年光景。」
趁我發愣,他低頭在我唇上輕輕印下一吻。
遠處護國寺的鍾聲蒼鬱渾厚,高僧靜坐垂首,一瓣心香悲憫眾生,蓮座上菩提開口唱經,說諸業而有業報,六道有輪回,曰修羅畜生餓鬼道。
四下眾生朝拜,八方鬼神肅然皆聽。
獨我聽不見佛音。
我隻聽見清河在我耳邊一字一頓地說:
「願與阿鯉同為夏蟲朝生暮死,不做椿樹八千歲為秋。」
番外1
琴遠:
軒久死的那天,陰沉了數日的長安城下了好大一場雪。
瑞雪兆豐年,似乎是在慶祝死了個天大的惡人,又是連著兩日天朗氣清的好天氣。
天地不仁,哪怕是御前一品錦衣帶刀紫金衛,也一點面子都不給。
我背著他,艱難地從城郊走回長安城裡。
幸而軒久死前與我交代,叫我去找麗春院的銀紅姑娘和東廠總督陳公公,他們與他是鐵交情,會給我們安排妥當。
人活一世,臨了能有二三老友吊唁,不至於像我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很羨慕他。
直到——
麗春院的頭牌銀紅姑娘用帕子捂住瘋狂上揚的嘴角,止不住踮起腳往我身後Ŧú₉看:
「不會吧?死了?真的死了?」
這也難怪,我活了二十多年,從沒見過哪個人去青樓聽曲,隻點《小寡婦上墳》,單曲循環一天,把銀紅姑娘一個嬌滴滴的清倌活活唱哭了,哭著說自己賣身不賣藝行嗎。
軒久是個變態,不怨銀紅姑娘恨他。
我將希望寄託在李公公身上。
東廠的李督公倒是與他有過命的交情。
我才背著他的屍首到麗春院,李公公已經帶了全套的殯葬用品候著,興許是人年紀大了,他強忍著情緒波動,隻拉著我的手,細數與軒久共事十年,看他英年早逝,自己如何不舍。
哪怕身旁小太監與我極力勸解:廠公大悲大喜大傷身。
他還是在走的時候忍不住偷偷笑出了聲。
別說老天不待見,連麗春院和他朝堂上的死對頭們都假借慶祝這一場豐年大雪,放足了三日的鞭炮。
他做人太絕,生前何等風光,可如今獨我一人守著他的屍首,照他生前囑咐的那樣,為他挑選一塊風水寶地。
我仔細想了想,怎麼一個人人唾罵的朝廷鷹犬,遇見了我,破了個案子,就把自己搭了進去。
所以我們的相遇,對他而言應該是一場劫數,或者說是個意外。
這麼一個人,不該遇見我。
軒久與我相遇那一日是一年前,立夏的夜晚。
月明星稀,空氣偶有蟬鳴。
城郊一處破茅屋外,一地凌亂。有尋骨阿父逃跑時散落滿地的丹藥,有骨碌碌滾到屋外的三腳香爐,還有一個倒在地上佯作屍體,袖著袖箭的我。
尋骨阿父逃走的時候再三叮囑我,要將為首的錦衣衛統領一擊斃命,他們是朝廷走狗,魚肉百姓的惡人。
阿父有許多孩子,然而他最器重我,我不能叫他失望。
地面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我聽見為首那人不屑又輕慢的聲音:
Ţŭ₌「尋骨那老賊九成逃了,半夜出城空手回去,平白惹東廠笑話!」
我不動聲色地攥緊了手中的匕首。
「這裡還有個死人?」
他俯低身子,伸出手將要探我鼻息。
他伸手的那一刻,我手中淬毒的袖箭應聲而發。
這一箭被他側過臉輕輕避開,他借著力道卸了我袖箭,一腳踢遠。
月光照見他臉上的詫異和輕蔑笑意。
而我就在等他這一分神。
就是現在!我暴起捉住他的手腕,淬毒的匕首直直劈向他面門。
錦衣衛統領何人,我從來沒指望將他一擊斃命。
誰知他出手更快!抬手間,腰間那柄纏金繡春刀出鞘,刀出如銀光雪浪,劈面而來,將匕首堪堪削為兩段,不待我反手,他的刀柄已經重重打在我肋骨上。
我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鮮血。
似乎是怕我再出什麼陰招,他踩上我的肩膀,冷冷地俯視著我。
月光並著身後隨從的火光,我才看清他的臉。
他生的極好看,是我從未見過的好看。
一身僭越品級的五爪飛魚織金曳撒,皂靴也使金線繡了流雲紋,盈盈火光映著他這一身輝若皎月,燦若星辰。
那雙狹長桃花眼,就算與自己打鬥時也總是笑著。細細看去,卻有森森冷意在眼底,如結了霜的砚。他與他腰間那柄削鐵如泥的繡春刀一般,周身都是鋒利的冷意,不過都叫刀鞘與笑容掩住,還讓人以為他無害。
原來傳說中的錦衣衛統領,不過是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雖然是個少年,我知道如果落入他手中,一定生不如死。
於是我想咬破口中毒藥。
「想死?」他卸下我的下巴,「死實在太容易了。」
森冷的月光照進錦衣衛私牢,他坐在案邊,火光照見他半面陰翳,如玉面羅剎。
「你叫什麼?」他開了口。
「不記得了。」我沒有騙他,確實不記得了。
「尋骨那老賊呢?跑哪去了?」
「不知道。」我沒有騙他,確實不知阿父跑到哪裡了。
「離魂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都是我做的,你殺了我吧Ťṻₒ。」雖然不知什麼叫離魂,但我一定要保住阿父。
「看來這離魂真有奇效,怪不得你一心求死。」不知是不是他看出了我聽到離魂時一閃而過的疑惑,他冷笑道,「尋骨煉制離魂,拐來孩童喂他們吃下,這離魂叫人漸漸失了記憶,成為隻聽他差遣的死士,作惡無數。」
「你胡說!阿父他收養我們,給我們飯吃,教我們武功,我們是心甘情願為阿父驅使,將你這些魚肉百姓的狗官殺盡!」我瞪著他。
「狗官?」他眉頭一跳,看了看左右隨從,「是說我嗎?」
隨從們怯生生地點了點頭。
「不然呢,」我瞪著他,「錦衣衛朝廷鷹犬,殘害百姓忠良。」
誰知聽我這麼說,他不怒反笑。
他從書案處起身,一步步走向戴著镣銬的我:
「我十三歲入錦衣,十六歲平北滄救國本,二十一查江南織造貪墨一案,叫這巨蠹吐出六百萬兩雪花銀,救了那年十萬災民,填了西北戰事的缺。」
他的腳步聲一步步落在我的心上,直走到我身側。
他的手抬起我的下巴,強迫我與他對視。
「所以我竟不知,殘害忠良,魚肉百姓,是哪一年的事?」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所言與我從阿父那裡聽來的相去甚遠。
阿父所言的錦衣衛統領,是個殘害忠良,性格變態,褻玩花樓的風塵女子,逼迫她們做不齒之事,與東廠李督公勾結,禍亂朝綱的狗官。
「而你口中的阿父尋骨,第一案殺了雍州刺史,李刺史他兩袖清風,一家不過十餘口,遭此浩劫,隻為了試試這離魂是否有用。」
「允州左指揮使,十足的貪官,你阿父殺了他,吐出的民脂民膏呢?」
「你口口聲聲阿父待你不薄,為何他連你的姓名身世也不告訴你?是否怕你無法全心為他所用?」
「閉嘴狗官!是我自己不記得了!」我恨不能捂住耳朵,叫他不要再說了。
「不是你不記得了,是離魂叫你記不得。」
他的話都輕描淡寫,卻句句擊潰我的心防。
我脫力坐在地上,努力說服自己,是他在扭曲事實,顛倒黑白。
我呆坐了不知多久,直到他打了個哈欠,起身要走。
「……喂,狗官,你叫什麼?」我看著眼前的少年,忽然很羨慕他有名有姓。
「錦衣統領一品帶刀紫金衛——軒久。」
「……狗官,你殺了我吧。」
他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掙扎著什麼,最終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偌大的牢房,空蕩蕩隻剩我一人。
隻剩我一人,反復去尋找那段空白的記憶,但是一無所獲。
我忽然明白軒久所說的,死是這世上最容易的事。
軒久: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沒有禮貌的人?
我心裡掙扎,又默念了一遍:錦衣統領一品帶刀紫金衛軒久。
這麼威風的名號,真的很難一口氣說出來嗎?
還一口一個狗官。
而我也是頭一次審到這樣的糊塗蛋,姓甚名誰不知,給一口飯就死心塌地地為人賣命。
當意識到自己被騙得徹頭徹尾時,又一心尋死,落個幹淨。
他怎麼能死?若是捉住尋骨老賊,他就是頭號從犯,還有千刀萬剐的凌遲等著,一刀死了豈不是便宜了他?
哪怕是中了離魂,我也有的是方法叫你吐出東西。
看昨日的樣子似乎是吃軟不吃硬,也罷,就到富貴溫柔鄉打個滾,看你骨頭還能有多硬。
於是我挑了個晴朗日子,煦風暖陽。
長安城最大的青樓,麗春院依水而建,堤岸邊滿種柳樹,憑欄遠眺可將這一帶湖光盡覽。
糊塗蛋在牢裡好吃好喝養了幾日,臉上終於有了幾分人氣兒。
我總覺得他眼熟,卻又說不上哪裡見過。
手下同我說這糊塗蛋好弄得很,叫他吃飯他就吃飯,叫他穿衣他就穿衣,若無事吩咐他,他就呆呆地對著牆坐上半天,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什麼。
那身天青色衫子穿在他身上倒合適,襯得他眉眼如畫。他不言語時總皺眉,於是周身就有一陣散不開的愁雲,叫人總覺得霧蒙蒙不真切,似乎一陣風吹,他煙一樣就散了似的ƭûₒ。
如今對著湖光美景,他仍呆坐,我忍不住想戲弄他。
「喂,喝茶。」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喂,看景。」
他轉過臉去呆呆地看著遠處行船。
「喂,笑一個。」
他無意識地彎了彎嘴角,臉上笑出一點淺淺的窩,如投石驚起的漣漪。意識到我在戲弄他時,那笑意頃刻散了,面上又是初見時的一層薄怒。
「狗官!你不要欺人太甚!」
「喂,你除了狗官,欺人太甚,還會罵些什麼?」
「無恥!」
「哦?還有旁的嗎,再罵兩聲給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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