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走了。」
我點了點頭,看著周郢離去的背影,莫名想起第一次去難民所找他的時候。
他正彎腰扶住一個打算磕頭的老爺爺,周身冷意散去,笑得溫柔而安慰。
太陽給他籠上一層金光,纖塵不染,慈悲遙遠。
周郢餘光大概是看到了我,松開老爺爺,站直身子,隔著重重人海與我對視。
明明知道他不可接近,可那一刻,我控制不住心中的悸動。
我將飯盒遞給他的時候,他愣住了一瞬,緊張地以為他會拒絕,誰知卻聽見了「謝謝。」
這兩個字被周郢念得溫柔繾綣,有些喑啞還摻著湿潤。
「歌兒站在門口幹什麼呢,快些進來。」表姐清脆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我搖頭笑了笑,回身進門,想這麼多做什麼。
看著書不知不覺天色便沉了,站起身子打算叫水沐浴,誰知卻看見了周燼。
「殿下怎麼來了金陵?」我扔下書,有些驚愕地看著眼前人詢問。
周燼素來慣著玄衣,顯得冷漠而不可接近。
今兒不知怎麼,一身豔紅色錦袍,銀冠束發,手中還捏著玉扇,瞧著風流倜儻不談,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豔麗多情,勾魂攝魄。
「領了聖旨去彭城查貪墨,已經有了頭緒,隻是明晚要去彭城楊家出席一場酒池肉林,需帶女眷。」周燼狹長的眼皮子微微撩起,說的話明明正經得很,卻因為這裝束顯出萬種風情。
我會悟過來,「殿下是想要我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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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請你幫個忙。」周燼聲音沉沉的,低低的,好像以為我會拒絕似的。
「好。」
這一聲落地,周燼揚起下巴看向我,眸光波瀾不已,看得我有些心驚。
隻能又補了一句,「殿下於我恩重如山,幫什麼忙都是應該的,更何況還是為國為民的好事。」
他輕笑了一聲,聽不出是什麼情緒,隻丟下一句,「明早我來接你。」便離去了。
第一次做這種事,我還有些緊張,天不亮就起來,換上一身輕便衣裳,還藏了匕首在袖中。
周燼來時看到我這副打扮,忍不住挑了挑眉,「見過女眷穿得比爺素嗎?」
沒有。
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先去彭城,我給你準備了衣裙到那換,你這樣騎馬也方便。」看出我的窘迫,周燼又將話圓了回來。
路程有些趕,我們沒有歇息,也沒什麼交流,一路縱馬來了彭城。
到周燼落腳的「宣府」,他才開口:
「宣家小公子,宣燼,同家族起了爭執,從京城來彭做生意,錢不是問題,主要得做番事業回京給父親交差,你是爺最寵愛的小妾,特地從京城趕來陪爺,叫楚楚,明白嗎?」
周燼說這話時,玉扇一開,揮了兩下,還真有幾分紈绔子弟的樣子。
「妾明白,爺放心。」我撫鬢朝他一笑,進了角色。
畢竟在離恨天那麼多年,演戲我該比周燼稱手才是。
周燼見我這副表情,神色一怔,微微偏開頭,「進去換衣袍吧。」
我依言進了屋子,看見床榻上擺放著的金紅色裙裝,拿起換上。
這……屬實有些過分了。
這套衣裙分兩段,上身是紅色小褂,金紗織就成繁復的花紋掛墜做裝飾,露出一截纖腰;下身是紅色長裙,薄如蟬翼,緊緊貼著雙腿,直到小腿腿腹才張開,垂落至腳踝上方。
我認命地彎腰戴上金色腳鏈,踩上紅色繡鞋,走到銅鏡前,細細地勾勒眉眼,眼尾用紅色拉長,看起來更加勾人。
素來知道自己長得嬌媚,沒有正經閨閣女兒的氣質,我上妝一直都會收斂眉眼讓自己顯得溫良乖順。
第一次將面容的魅惑無限放大,看得我自己心跳都不由驟停。
15
推開門出去,周燼轉身看了過來。
周遭寂靜一片,他長眸裡濃稠的情緒不斷地翻滾著,我緊張地捏住裙邊。
樹上的鳥穿過濃翠,飛在圓月之下,沙沙的、撲撲的聲音響起,才打破平靜。
「很漂亮。」周燼的聲音是沙啞的,好像說出這三個字很困難,似乎在克制什麼。
本來應該欠身道謝,可是氣氛過於尷尬,我隻能挑著眼睛笑:「再漂亮也是爺的。」
倒不如進了角色去。
周燼身子一頓,長舒一口氣,笑了起來,「嗯,小嘴真甜,爺帶你去見見世面。」
馬車裡,我和周燼一人坐在一邊,他垂著眸子用銅條撥動香爐,我便靠著車壁假寐。
一陣夜風吹過,車簾掀起,周郢一襲白衣走在月下,是那樣顯眼。
我出神地盯著,想起他今日正好也來彭城賑災。
這座城,有人妻離子散,有人酒池肉林。
倒真是應了那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周郢像是有感應似的回頭,月光清冷,我們隻對視了一瞬,風走,車簾落下。
密密麻麻的緊張感泛了上來,他會不會認出我了,他會不會知道我和周燼……
「怎麼了?」
大概是我臉色過於慘白,周燼直起身子靠了過來,丟下銅條,握住了我的手臂。
「剛剛車簾被風吹起,我看到了太子,會不會影響你?」我穩住心神,同周燼直言,畢竟他此次一看便是暗地領的任務。
周燼臉色轉冷,長眸眯起,捏著我的手也克制不住用了些力氣,「你在擔心什麼,嗯?」
我抿著唇沒有回應。
「要是太子不在意便不會有事,要是太子在意便就說不清了。」
周燼松開我,身子後仰,無論是面容還是語氣,都帶著些許嘲諷。
卻一語雙關。
太子若是不在意,我便也算不上什麼。
太子若是在意,許會壞了周燼的事,而我與他的一切也會被知曉,往後便是遠遠看上一眼也會讓周郢苦惱吧。
「你準備了這麼久,你都不怕辦事不力,我怕什麼?」
「不怕當不上太子妃?」
周燼挑著眉看我,馬車裡的琉璃燈光在他臉上打出曖昧的光影。
他這樣好看,可惜長了一張嘴。
「我沒有想過要做太子妃。」我偏開臉不再看他。
拒絕交流是有效的,周燼不再說話。
沉默彌散開。
良久,幾不可聞的聲音響起,夾著千般情緒,平白叫人心疼,「對不起。」
你不會對不起我的,永遠不會。
「沒事,到了。」馬車正好停下,我微微前傾,扶住車壁衝他搖了搖頭。
周燼率先下馬,我撩開簾子就看到他伸出了一隻手。
乖順地搭著他的手下了馬車,剛落地就被摟進了他的懷裡,周燼冰涼的手自然地貼在我的腰側。
似乎在慢慢變燙。
「宣公子來了!這是夫人吧,宣公子眼光真好,哈哈哈哈。」門口候著來客的楊家主人楊浩拱手朝我們笑。
哪有夫人穿成這樣?又哪會有男子帶夫人出席這樣靡亂的場合?這楊浩倒是會說話。
周燼將扇子別在腰間,騰出手來牽著我進去,「楊老爺說得不錯,看來在下還得將夫人牽緊些。」
我很懂事地拍了拍周燼的胸口,「爺又拿妾開玩笑。」
笑罵著進了楊府,裡頭極盡奢華,衣著清涼的舞女就在中庭獻舞,客人們懶懶散散地坐在上頭或亭中,抱著摟著懷中女眷,池中水早就被抽盡換成葡萄美酒,酒香四溢。
竟真是酒池肉林。
周燼摟著我坐在一處涼亭裡,與裡頭的人打了招呼,便用寬袖遮住我,曖昧地貼在我耳側,「等會喂你喝酒,喝上一些,灑我身上。」
我環住他的脖子輕聲應是。
「宣公子怎麼擋著美人都不給看呢?」一青衣公子出聲調笑。
周燼抿了一口酒又喂了我一口,「爺歡喜得很,不得看緊些?」
眾人一陣調笑,說周燼愛重美人,眼光在我身上流連,滑膩而且令人不喜。
偏頭看向酒池,周燼也歪過身子與我做戲,一來二去,將酒灑在了他身上。
「爺還真是太慣你了!不喝便不喝,甩臉色就算了,還敢灑爺身上,嗯?」周燼扔開酒杯,捏著我的下巴,面色冷了下來。
我垂著眼睛拉著他的衣袖,偏頭輕輕地吻他的手指,軟著聲音撒嬌,「妾服侍爺去換套衣袍好不好?爺莫要再生氣了,回去喝,爺想怎麼喝都可以。」
周燼配合地彎腰將我撈起來,半摟半抱著往後頭走,「你倒是認錯得快。」
後頭的調笑聲傳來,「宣公子那小妾那小模樣,把我骨頭都酥麻了,怪不得那麼寵,這他媽是忍不住去辦事了吧。」
「哈哈哈哈,要你說明白了,誰看不出來?」
這些話聽得我心中有些煩悶,又有些臉熱,一陣陣鬱氣堵在胸口。
周燼隻是步子停了停,沒有任何反應,好似沒聽到似的。
16
到了後院,就戒備森嚴起來,有侍衛攔住了周燼,「二位做什麼?」
「爺的愛妾弄髒了爺的衣袍,找個地換換。」周燼不爽地皺眉,後退半步避開劍柄,將紈绔子弟的模樣演繹得淋漓盡致。
楊浩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哎呀,這是宣公子,攔什麼,宣公子要換衣同在下來便是。」
被引著進了一處屋子,楊浩極其貼心地朝我們笑了笑,又關上了門。
一切重歸寂靜,周燼站在門口細細地聽了好久,「我去去就來,已經探好路徑,也計劃好了,你在這乖乖等我。」
「不要我幫你什麼嗎?」
「嗯……實在不行,聽到外面有人經過,你就意思意思地叫兩聲。」周燼大概是演紈绔入了戲,轉頭看著我笑得風流。
「……你走吧。」
坐在床榻之中不知等了多久,生怕旁人懷疑,每每有腳步聲響起,我還真如周燼所言,演起了戲。
直到他推門而入,我緊張地將錦被蒙在身上,「誰啊?出去!」
「我,別演了。」周燼的聲音莫名有些啞。
聽出是他,我的心落到了實處,掀開錦被看過去,撞進了他漆黑的眸子裡。
剛剛以為有人,我喊得極其賣力而且做作。
「走吧。」他好像平復了下來,率先開口。
我點了點頭走了過去,周燼自然而然地摟著我,一邊為我整理青絲一邊推門朝外走。
「等會再去喝兩杯,你就說你累了,我們盡早回去。」
「好。」
進了亭子,周燼自然被調笑了一番。
「宣公子換衣太久了,該罰!」
「哪是換衣久,不是美妾勾人嗎?」
周燼笑著坐下,一一敬酒,一邊喂我,一邊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我尋思著時候差不多了,佯裝不勝酒力的模樣鬧著要同周燼離開。
告別眾人坐上馬車,一切塵埃落定,我長舒一口氣閉上了眼睛,直到馬車停在了宣府門口。
周燼撩開簾子,我剛睜眼就聽見他涼涼的聲音,「太子原是在意。」
抬頭看去,就瞧見周郢一身白衣,負手而立。
美玉似的臉上倒真如雕刻一般,不見一絲神色。
隻是沉靜的目光越過周燼凝視著我,看見我什麼打扮時,才波動了一下又歸於平靜。
可我莫名覺得,他的情緒像深海,旋渦和風暴都藏在海底,等待著吞噬一切。
「孤怕打擾二位,特打聽到此處等候。」周郢率先打破這尷尬的氣氛開了口,聲音亦是涼涼的。
周燼回頭瞥了我一眼跳下車,「臣弟失禮。」
我緊跟著下車,周燼很是自然地伸出了手,我看了一眼站得遠上一些沒有任何反應的周郢,抿唇搭了上去。
這裙子很是不方便,自己下車太難了。
明明周燼伸了手,我卻覺得憋悶得慌,好像自己還被困在車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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