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菀。」李嬸立於悠悠長夜,面容已然有些看不清了。
她衝我揮了揮手:「早點回來。」
我鼻子一酸,想衝她揮手,可到底沒再繼續回頭。
我駕車駛過那我走過千百遍的小路。
鄉間夜裡沒什麼點燈的,能靠的也不過是灑落相交阡陌間的月光。
明明是月明星稀的好天兒,可風聲穿林打葉間發出的沙沙聲落在耳邊,卻無端激起一層顫慄。
我隻覺有些心慌。
但我沒什麼可依靠訴說的,隻好撫住小腹。
才三個月大的娃娃,照李嬸的話說還沒她磨豆腐用的黃豆大,可在夜空無常的黑夜的裡卻成了我全部的依靠。
是我,抵御黑暗的勇氣。
望著小腹,我忽的想起裴寂的話。
手上的力道一緊。
雖然知道這個孩子聽不懂甚至於聽不到我的話,可我還是道:「你若是想怨阿娘便怨吧。」
「阿娘也不想叫你生來就失了阿爹教養。」
「隻是……」我將唇抿的泛白,眼中是化不開的苦澀,「人就這麼一世,阿娘也不能因為有了能便委曲求取,困在那金籠子一生。」
「你也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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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你大些,知理懂事了,若還是想要那皇權富貴。」
『阿娘,也不會攔你的。』
說完,我隻覺得心中都松快了些,揚鞭便要將車趕得再快些。
可抬眸的瞬間,我瞳孔驟縮。
原本沉寂的鄉野沸騰了起來,火把高舉,如同白晝。
裴寂正立於前。
火光沒有將他眼中的陰鸷燒盡,反而助紂為虐將我眼中的光彩燃的分毫不剩。ẗṻ⁷
裴寂輕笑:「阿菀,你去哪啊?」
4
這是個無需回答的問題。
畢竟,我沒有資格回答了。
在我的注視下,裴寂揚手。
黑衣人如潮水般退開,而在裴寂身後的赫然是被五花大綁的村民。
被塞住嘴的李嬸拼命的向我搖頭。
原本梳的一絲不苟的發髻也變得松散不堪,連她素日如珍似寶的銀簪也被甩落在地。
可她看都沒看一眼,隻是一個勁的衝我搖頭。
她是想讓跑的。
可我……
我望了望被圍的水泄不通的道路,又看了看如待宰羔羊的村民。
雙腿,似藤蔓生根被牢牢捆於原地。
裴寂也沒有動,更沒打算放過我。
他將村頭算命的陳瞎子提出來時,我就知道了。
京都狼潭虎穴裡出來的人要用他最狠毒的辦法折磨我。
他要鼓弄人心,他要我自己向他低頭認錯。
但他又錯了。
正如同我還把當成與鄰裡和睦溫潤如玉的裴寂,覺得他便是再卑劣也不至於拿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村民為籌碼一樣。
裴寂也忘了,這裡不是精於算計,要用血肉堆砌權勢的京都。
這裡的人會想著彼此,會為著彼此。
所以裴寂失望了。
當他拿掉陳瞎子口中的破抹布,笑看陳瞎子梗著脖子大喊。
卻不曾想,聽到的不是意料之中的求救之語。
「菀丫頭,走!快走!」
「你不能和他回去,你會死的啊!」
「快……」
他Ŧų₎話還未說完便被惱羞成怒的裴寂狠狠踹到在地,沒了聲響。
「裴寂!」
裴寂還是如願了。
我可以狠下心腸重新開始。
但我不能拋下良知,棄村民於不顧。
於我一個孤女而言,數十年如一日接濟照顧我的村民,是比裴寂陪伴我更久的家人。
迎著他滿意的Ṱů₋目光,我走了過去。
一步,又,一步。
明明是走向光明,我卻覺得快要被黑暗淹沒。
「阿菀。」裴寂輕握我手,指腹的薄繭卻重重的壓在我燙傷的手面。
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
這滿腔的溫柔我若是不要,留給我的便是整個村子的血流成河。
可我總是心有不甘,明明,這就是我不想要的啊!
我終還是落了淚。
我說,「裴寂,你真卑鄙!」
他不以為意,唇邊的笑愈發深了,「阿菀,是你先要走的。」
我看著他的笑,像是旋渦,將我拖進萬丈深淵。
而我隻能放棄掙扎。
我像一尊隨意擺弄的玩偶,任由裴寂將我牽上那裝潢華麗的馬車。
更任由他像個夫君般,幫我挽發,替我披上外衫。
「阿菀,別想著離開我。這輩子,你便是死,也隻能死在京都,死在我眼前。」
他的手撫上我的面龐,一寸寸的摩挲著。
盡是偏執的眼神裡透不出分毫愛意,反而是像搶回了什麼玩物而高興。
我自嘲一笑。
原來,在太子殿下眼裡,我連愛人都算不得了。
「菀菀!」撕心裂肺的叫聲響徹鄉野。
我惶惶回首,便見被松了綁的李嬸滿臉是淚的追著馬車。
「你不能去,陳瞎子說了,你不能去啊!」
「菀菀!菀菀!你信信我們!你不能去!」
「你會死啊菀菀!」
我的淚也止不Ṫū́ⁿ住的落,可比起這個,我更不怕裴寂一個不耐了斷李嬸。
所以,我隻能如他所想,去求他。
「裴寂,停車,」我顫抖著唇,「求你,讓我同李嬸說幾句。」
「說完,我跟你回去。」
下車的一瞬,李嬸極盡是撲上來的。
「菀菀,不能去,陳瞎子說……」
「李嬸。」我笑著打斷她。
「你不老說陳叔的卦不準嗎,這次,」我擁住她,「也不要信了。」
「信我,李嬸。」
我朝著村子的方向久久望著,堅定道:「我會回來的。」
「我一定會,回家的。」
5
我成了東宮的鄭良媛。
裴寂倒是想給我個良娣的位份,可他也有被人做主的時候。
他的生母,大雍的皇後嫌我出身寒微,配不得良娣的位份。
對於這樣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嫌惡與鄙夷我並不在意。
就像我知道來東宮這些時日裴寂是故意磋磨我的。
他不許宮人給我好吃好穿,甚至連個好臉都不許給我。
裴寂要從外而內敲碎我的脊梁,絕了我逃離他的心思。
叫我知道,他才是我唯一的依靠。
從而叫我低頭,服軟,成為他的附庸。
可我根本就不在乎啊!
我沒期待過,自然就不會有落差。
我會好好吃掉宮人送來的每一餐飯食,會裹緊自己身上每一件衣裳不叫自己受寒,我會盡其所能的好好待自己。
我要好好的活著,活到回家的那一天。
太子妃是頂賢德的。
她見不得自己的夫君為了一個女子日日煩心,隻得過來勸和。
馮知蘊的面上浮著層笑,哄慰稚子般道:「還同殿下置氣呢?」
說著,她握住我的手,細細的塗抹著藥膏。
「這是玉凝膏,去痕除疤是最好不過的了。那日見你燙了手,特意帶了些來。」
我望著她垂眸淺笑,盡是溫柔的模樣,拒絕的話竟一句也說不口來。
我隻得低聲道:「多謝太子妃。」
馮知蘊微微頷首,「你若是想謝,便去謝謝殿下吧。因著他,我才能惦記著你啊!」
見我不言語,馮知蘊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別再怨殿下了。」
「是我的主意,我怕貿然說出會暴露了殿下身份,便想著大局已定再同你講也是不遲的。」
「沒想到,竟叫你和殿下生了嫌隙。」
說完,她起身便要向我賠罪。
我趕忙按住她。
她哪需要向我賠罪,我又哪能不知道?!
她怎麼可能做得了裴寂的主!
不過是攬罪罷了。
見我有些緩和,太子妃唇邊笑深了些。
她拉著我坐下,親密的好似閨中密友。
問我:「鄭良媛,當日殿下遇襲,宮裡宮外派人日夜不分找了整整三月都未曾有所蹤跡。我也是好奇。」
「你,到底在哪遇見的殿下?」
我隻覺喉嚨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逼得半個字都吞吐不得。
我望著這高牆大院,看著這不知比我家高出多少的門楣。
竟覺得她的所問陌生極了。
我,到底是在哪,遇見裴寂的啊。
又到底是在哪,丟了那個滿心滿眼隻有我的裴寂啊。
6
我依稀記得遇Ṱů₂見裴寂那天日頭極好。
萬事萬物皆沐在這萬丈光芒間,便是再微末,也顯得美好。
但裴寂不是。
青天白日將他身上血肉翻飛,森森見骨的傷口照的如此可怖,便是遠遠瞧著也覺得十分駭人。
我本是不想管的。
傷的那麼重,是死是活都未可知。
萬一再有著冤親債主,那我可擔不起。
可走了幾步,我還是折了回來。
我想,這畢竟是條命。
他很沉,我背的吃力,走回村子時已然夕陽西下。
李嬸正在溪畔漿洗衣裳。
她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一面罵著陳瞎子成日裡絮絮叨叨,一面幫不便的他洗了衣裳。
見我背了個血人回來,李嬸的笑僵在了臉上。
她皺著眉,打量了一番裴寂,「菀菀,外面的野男人可不興撿啊!」
可說歸說,她還是撂下了手裡的活計幫我把裴寂送到了家裡。
裴寂不止傷的重,還一直高熱不退。
郎中來後隻是替他簡單的收拾了下傷口,便叫我還是早些送他去鎮上救治。
望著黑鬽鬽的夜幕,我猶豫了。
可凝著他蒼白痛苦的面龐Ŧū₃,我卻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
我不知道爹娘有何種苦衷緣由將我拋棄,可我知道若是村裡人對我置之不理。我便是不餓死凍死,怕也成了山中猛獸的腹中餐了。
是他們對我施與援手,一粥一飯的將我這個與他們毫無血親的人養大。
所以今日於情於理,我都不能坐視不理。
我借了車,帶著裴寂踏入茫茫夜色。
一路上,我反反復復的數著兜裡的銅鈿,心疼道:「你醒了後,可一定要把錢還我啊!這可是我明年春播買種子的錢啊。」
「不還我,我餓死了就變成餓死鬼天天纏著你,嚇死你,叫你一輩子良心都不安。」
「你放心,我數過了。一共三百二十個銅鈿。」
我擦了擦額際的汗,繼續道。
「你還了我,以後,我們就兩清了。」
隻是當我看著他那雙本應波光潋滟的鳳眸睜的大大的,恍若一條潺潺的溪流。
一眼就能望見他的好奇與茫然時,我的眼皮便猛地一跳。
緊接著便聽他道:「你是誰,這……又是哪?」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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