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這年,娘親把自己賣給太監做對食。
給我求了個伺候公主的好差事。
我哭著不想走,被娘扇了三巴掌。
「從今往後,就當自己是孤兒,再不要回來。」
後來,我做到公主身邊最得力的大丫鬟,才明白,娘是用自己的命和尊嚴,給我換了一條活路。
01
我進宮時,隻有七歲。
太監張同喜給我置辦了一身新衣裙,親手給我換上。
「嘖嘖,真是個美人胚子,不愧是你娘的女兒。」
他笑出黃牙,粗糙的大手摸上我的耳朵。
「你可要記著,宮裡這好地方你是借著誰的勢來的,別忘了要還給雜家的本兒。」
他手上用了力,用力捏了捏耳垂。
新打的耳洞被他一捏冒出血水,我呼吸一停,眼淚瞬間冒出來。
可我沒敢動,努力擠出乖巧的笑容,生怕惹他不高興。
他不高興就會欺負娘,娘的身上就會多很多青紫痕跡。
我的娘親,曾是歌舞坊最美的舞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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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卻隻能困在張同喜的後院廂房。
見我乖巧,張同喜果然笑了,拿出一張繡帕幫我擦了血水。
「能忍,有個成大事兒的樣兒。」
而後把繡帕丟進我手裡:「送你了,留個念想吧。」
我攥緊繡帕,努力感受上面殘存的娘親的溫度還有淡淡竹香。
那時的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在宮裡好好幹,攢夠錢就出宮去見娘,接娘去過好日子。
到時候,我一定要央著娘親在我衣裳上都繡上藤蘿花,全身都是娘親最愛的竹子香味才好。
我一面想,一面腳步輕快起來,兩炷香的路程,也不覺得那麼難走了。
張同喜把我送進皇後寢宮。
我見到了傳聞中頗受寵愛的嫡長公主。
她很像皇後,眉眼都是溫柔,見我進來,歪著頭打量我,像好看的小鹿。
我不敢多看,忙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參見皇後娘娘,參見公主殿下。」
生怕禮數不到位惹張同喜不高興,我把頭磕得梆梆響,大殿內隱約都能聽到回聲。
「這孩子,別磕壞了。」
皇後娘娘忙起身過來,親自扶起我。
「是個實誠孩子,留下吧。」
嫡長公主也慢吞吞走過來,目光閃閃的。
「力氣也大,我好喜歡。」
那時我還不知道力氣大,她喜歡是什麼意思。
因為從前,我被人喜歡都是因為容貌和乖巧。
沒人喜歡我的力氣大和莽撞。
直到第二天,嫡長公主帶我去了上書房。
她溫柔地指著郡王府小世子蕭綽,對我命令:「他放蟲子嚇唬我。你,用頭撞他肚子,撞吐有賞。」
02
那日之後,滿京都知道,溫柔的嫡長公主身邊有個力氣很大、腦袋很硬,能把屎粑粑都撞出來的伴讀宮女。
公主很高興,賞了我好多吃食玩具,還有一把金瓜子。
我也很高興,沒想到隻要腦袋硬、力氣大,就可以吃飽穿暖。
可皇後不高興了。
「動蕭綽就等於動郡王府,你出手就等於皇室出手,這些道理藤蘿一個賤民出身的不懂,你身為公主也不懂嗎?
「你享盡皇室榮華,卻不懂身為皇室之人的本分,本宮對你太失望了!一定要重罰你們!」
公主跪得筆直,將我護在身後,倔強又溫柔地開口。
「一切罪責女兒自己承擔就是了。」
皇後笑了,笑得聲音很大,笑得摔碎一個茶盞。
「天真!母後今日就教會你一條規矩,你做的事情從來不止你一個人承擔代價,所有跟你有關聯的人都會承擔,你越在乎的,承擔得越多。
「來人,把藤蘿拉下去,帶到蕭綽面前,重打二十大板謝罪。」
公主急了,哭著要跟我一起,要為我遮擋。
卻被皇後一把拽開:「你不用急,本宮這就帶你去觀刑。」
那天太陽很大,我趴在日頭下被扒開裙子,當著蕭綽和眾多宮人的面,結結實實挨了二十板子。
沒有預想中那麼疼,隻是皮肉破了,骨頭卻沒事。
這點傷,比從前在張同喜身邊挨的打輕很多了,我全程一聲沒吭。
蕭綽滿意離開,臨走還到我面前耀武揚威。
「你叫藤蘿,我記住你了,你是頭大屁股翹不怕疼的漂亮丫頭,再欺負我,我還讓皇後姨母打你!」
我白了他一眼,還是沒吭聲。
皇後命人把我送回廂房,還賜給我一瓶上好金瘡藥。
她身邊的大嬤嬤親自給我上藥。
「你這丫頭力氣大,能忍耐,是個好孩子的。
「你可不要怨恨,打你,是為了救你。」
我點點頭,我明白的。
如果不是皇後打我這一頓,我怕是要被郡王府扒下一層皮。
這樣的道理,娘親很早就教過我了。
娘親說,這是我們位卑之人討生活必須明白的規矩。
明白了規矩,才能活得好。
就像公主的規矩是要端莊,是要多方周旋、身負責任一樣。
我並不怨恨,甚至很高興。
挨一頓打,能有藥用,還有小廚房的補品吃。
這樣好的事,我寧願多挨幾頓打。
難怪當初我哭著不肯進來,從不對我發脾氣的娘親會打我三巴掌。
如果娘也能進來,就好了。
可我不是張同喜,不是大內總管,沒有那麼大的能力。
我能依靠的,隻有公主。
03
為了娘親,我更加努力地討好公主。
入宮三個月,我成了公主身邊最得力的狗腿子。
公主被石頭絆倒,我單手刨出石塊扔進御湖。
公主被雜草滑倒,我反手薅下一片雜草扔出宮牆。
公主被落葉迷眼,我一頭撞樹,把所有落葉都晃了下來,還要單手倒拔樹苗的時候,公主攔住了我。
「你別拔了,我害怕。」
公主拉著我:「你想要什麼,直接說就是了。」
我撲通跪下,求公主在宮中給娘親安排一個差事。
公主當即答應,給我令牌讓我第二日去接娘。
「接了你娘快些回來,本公主明日要放紙鳶,你可不要來晚了哦。」
我高興應了,將令牌揣進懷裡。
一抬頭,竟在假山後看到了張同喜的半張臉。
我嚇得發抖,生怕他阻攔,可他卻隻冷笑一聲離開了。
第二日我出宮,張同喜竟在宮門口等著我。
他拎著一壺藥酒,邀我一同上了回宅子的馬車。
「你這孩子,孝順。」
他悶了一口酒,笑得輕蔑。
「孝順孩子好,孝順孩子才能惹人疼,才讓人牽腸掛肚放不下,我還就怕你不孝順……
「嘖嘖,可惜啊,還是太蠢。」
那時我還不懂他的意思。
以為他在誇我孝順、純粹,甚至妄想他一個高興,願意放娘離開。
直到宅子門打開,露出一個新修的棚子。
棚子邊掛著一個粗粗的鐵鏈子,一端固定在地上,另一端掛在娘的脖子上。
見我進來,娘親漲紅了臉,一向溫婉的娘親嘶啞嗓子衝我大喊。
「你回來幹什麼?不許回來!」
我想跑去抱住娘,被張同喜拉住。
他滿是酒氣的嘴巴湊近我耳朵。
「我提醒過你,進宮這事兒可不容易,借了雜家的勢,是要還的。
「既然你不肯乖乖地還,還想反咬雜家一口,那就隻能你娘來當牛做馬,還了雜家的債。」
我全身血液凝滯,轉身撲到張同喜身上,一口咬住他的耳朵,狠狠往下一扯。
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張同喜悶哼一聲,反手捏住我的下巴,「嘎嘣」一聲,我的下巴脫臼了,被他甩開倒地。
04
我的胸口被張同喜踩住,掙扎不得,他睨著我,伸手摸了摸耳朵。
那裡本就有一個豁口,被我咬得又裂開一半,鮮血順著耳朵流淌下來,滿臉滿脖都是血漬。
他緩緩彎下腰,鮮血順著他的臉滴在我臉上,鼻間滿是腥臭。
「好好好,不愧是你娘的親女兒,一樣的脾氣,一樣的愚蠢,就連反擊的手段都是一樣的幼稚。
「你這麼恨我,是覺得我害了你娘?嗯?」
他怒極反笑,大口喘著粗氣,單手拎起我,拖著我走到棚子邊,摁著我的臉懟在娘親面前、
「看好了,你娘身上穿的,是織金軟煙羅;頭上戴的,是進貢東珠簪;身上擦的,是西域密荷香;就連這棚子,都比尋常茅草屋結實擋風!」
接著,他又拎著我懟在一邊的水缸上。
水缸裡映著我的臉,沾染血跡,滿臉不甘。
「再看看你,賤籍出身,生了個好相貌,合該是富貴人家養家妓的好苗子,想進宮做宮女?隨侍公主?求神拜佛磕斷頭都求不來!」
「求神無用,隻有求我可以!
「你的一切,你娘的一切,都是我施舍給你們的!
「我現在,養著你們,施恩給你們!你不知恩圖報,還想反咬一口?
「那也要看看你牙口夠不夠硬!」
我的下巴失去知覺,不甘又無力看著水面的倒影。
張同喜權勢滔天,是朝臣官員都忌憚的大宦官。
我如今拼了命撲上去,也不過是在他身上留下細微傷口,再無別的用處。
可我不甘心!
「槓……赫……欺……人……」我大張著嘴,不甘心地擠出幾個字。
「我仗勢欺人?」
張同喜冷笑一聲,將我甩在地上。
娘親早已哭喊得啞了嗓子,連忙過來把我抱在懷裡。
張同喜居高臨下看著我和娘。
「我仗勢欺人,仗的也是我自己的勢,是我失去一切、忍辱負重十餘年得來的勢!
「我拼了命,好不容易爬到這高處,我做到人上人,就是要把我想要的一切,一切!全都攥在手裡!
「你和你娘這麼有骨氣,怎麼還要借我的勢,得了長公主隨侍的好位置?」
我竟一時間無言以對,張同喜冷笑著伸手扯下娘親一塊衣襟,隨後坐在一邊,慢條斯理拿出金瘡藥,包住耳朵的傷口。
我被他一番話說得無言以對,隻抱緊娘親,默默流著眼淚。
張同喜包好傷口,慢悠悠走過來,鞋尖抵住我的下巴,用力一頂一晃,我的下巴歸了位。
手法比宮中太醫還要熟稔。
「想明白了就滾回宮裡去,憑你娘這樣貌,在外面無權無勢,你護得住嗎?那些府宅的後院,可比我這兒髒多了。」
我張了張嘴,抱住娘嗚咽開口。
「我不回去了,我不去宮裡了,我不要再借他的勢。娘,我們不要借他的勢,我不要你做他腳下泥。娘親,我會唱曲、會跳舞,我去歌舞坊賣藝,我可以養活你……」
聞言,娘臉色登時一變,狠狠扇了我三巴掌。
「胡說,不許你提歌舞坊……」
我捂著臉不敢再說話,隻緊緊抱著娘。
娘顫抖著推開我,將我推出棚子。
陽光一下子灑在我的臉上,很刺眼。
娘站在棚子的陰影中,背過身不再看我。
「若你還想認我這個娘,今後就當你自己是孤兒,當你自己是宮裡一塊石頭託生的,不許再回來!」
05
張同喜坐在椅子上,優哉遊哉看著我和娘。
似乎並不意外娘的選擇。
「還有一個時辰,宮門就該落鎖了,過時不歸是大罪過,你可想好,別到時候又要你娘來求我去救你。」
我攥緊拳頭強忍眼淚,失魂落魄走出屋。
關門那一刻,張同喜扔過來一吊錢,砸在我的脊背上。
「滿身血汙有礙觀瞻,自己去買身新衣裳。」
我挺直了脊背,沒有去撿。
順著東街走到護城河邊,我把外衣脫下來洗了幹淨,擰了水重新穿在了身上。
江上彌漫著水霧,水霧中遠遠傳來孩童的嬉笑打鬧,還有幾句童謠。
「宮中石,宮中花,貴過百姓家中娃……
「求高官,求錢花,不如求到公公家……」
我頓住腳,看著水霧中橋頭上,那群孩童一邊唱著一邊跑遠。
一陣風拂過,帶著水汽吹進骨頭,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被這冷氣一激,我也從恍惚中漸漸清醒過來。
孩童都唱出來的道理,我怎麼沒有想明白。
是我太蠢,自己翅膀不夠硬,就妄想跟他抗衡,等於把自己放在砧板上等人宰割。
張同喜說得沒錯。
爬到高處,才有資格把自己想要的都攥在手裡。
我想要給娘安穩和尊嚴,想要自由。
就要拼命往上爬,站到高處,才有資格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眼前迷瘴在消散,我能看清前面的路了。
我加快腳步,漸漸跑了起來。
在雲霧散開,陽光灑滿宮牆時,我踏進了宮門。
一隻好看的紙鳶正飛在御花園的上空,起起伏伏地飛著,飛著飛著一陣強風刮過,紙鳶直直地墜了下來,落進一片樹影中。
樹影中傳來公主的一聲嬌嗔。
我順著聲音小跑過去,正看見公主拿著紙鳶滿臉沮喪,邊上還站著小郡王,正對著公主嘲諷。
「嘖,你這紙鳶做得這麼好看,這麼嬌美,合該放屋子裡看著,哪裡是能飛的樣子。」
「胡說!」
公主氣得捶了他一拳頭,轉頭看到了我,面色一喜。
「藤蘿回來了!快來看看,這紙鳶我怎麼都放不好。」
小郡王看我來,下意識捂住肚子後退半步。
我應了聲,公主沒有問起我的娘親,我便也將方才娘親的事情壓在心底,等找機會再說。
我順從接過紙鳶,發現紙鳶翅膀的竹骨短了半截。
「翅膀不夠長。」我喃喃。
「這樣啊。」公主把紙鳶交給嬤嬤,對著小郡王一仰下巴,「等我換個大翅膀再比,我一定會放得比你高的!」
「好啊,輸了讓這丫頭跟在我身邊待兩天?」小郡王笑得恣意。
公主賭氣:「那你輸了就跟在她身邊兩天,一起做我小跟班!」
公主叫人拆了一隻大紙鳶的翅膀,將那兩根更為粗長的竹骨換過來。
這翅膀夠硬夠長,足夠承託住這隻紙鳶。
公主拉著繩逆風跑起來,紙鳶飄飄悠悠飛到空中,很快就比小郡王的還要高了。
可翅膀的竹骨頭過長,本也不屬於這隻紙鳶,讓紙鳶背負更多的重量,沒飛多久,便直直墜落下來,砸到假山背後。
「你輸了!」
小郡王指著我。
「明明我的飛得最高,我們隻比高低,是你輸了。」
公主緊緊攥著我的手,拉著我往假山後跑去撿紙鳶。
剛跑兩步,假山後卻轉出來一個小太監,手裡拿著那隻紙鳶,容顏清秀,面色冷淡。
他的身後走出來了張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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