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賀表中語焉不詳,這是我和春蘭讓她提的要求。
「助他成事的那些功臣,不知有多少削尖腦袋想把妹子女兒塞進中宮呢,你這要求真是給皇帝雪中送炭」,秋菊得知後笑得促狹。
使者果然一口應允,拍著胸脯:「陛下亦是此意。大梁與北羌交好之心本就至誠,人以眾人遇我,我以眾人報之,人以......」
敖雲和術赤搶答:「人以國士遇我,我以國士報之!我知道,是戰國策裡的!」
使者一時哽住,眼中閃過復雜的情愫。
「大梁的北境,應該很久很久都不會打仗了」,他返程前對我說。
使者說春末夏初時,大梁的迎親儀仗就會抵達王城,哲元極大手一揮,承諾親自出城相迎。
可他沒有做到。
今年的春天驟冷驟暖,哲元極舊傷反復,徹底病倒。
秋菊傍晚時給他把脈熬藥,等他睡下後朝我搖頭。
秋菊的父母原本是採摘草藥的山民ŧü₁,本就有些底子,這些年給醫官做學徒,又撺掇人家一起研究春蘭帶來的醫書,診病配藥,時常比北羌醫官還精準些。
我有心理準備,但看到秋菊搖頭還是心中一空。
大梁的迎親儀仗到來那日,敖雲豔麗得就像烏山上的格桑花。
哲元極也忽然恢復清明,但無力出城相迎,隻能目送敖雲走出王城。
敖雲昂首登上大梁的車駕,術赤卻緊緊抓住她的裙擺不撒手。
春蘭嘴上罵著沒出息,眼圈比術赤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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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後,汗王他、他不好了」,醫官抹著汗從城中奔來。
連敖雲也跟著一群人呼呼啦啦跑回王帳,榻上的哲元極面如金紙、將近彌留。
他摸到我的手攥住,嘴唇翕動:「我死後,術赤繼位,由你攝政到、到他成人。」
哲元極的近衛高聲復述王令,憋著眼淚的術赤被人推到前面。
哲元極努力睜眼,用另一隻手拉住術赤,想說話但已經發不出聲。
術赤再忍不住,大哭道:「我記得!讓羌人可以在父母膝下長大,在溫暖的床上死去,我記得!」
哲元極吐出一口氣,溘然長逝。
迎親隊伍的出發因此延後,北羌王族聞訊從各部落趕來,我在此起彼伏的啜泣聲中抱著術赤坐上王座。
大祭司冗長的禱文還沒念完就被不速之客打斷,哲都拄著拐杖出現,身後是臊眉耷眼的賽罕,臉上帶著巴掌印。
「這個女人根本不是大梁公主」,他站在中央嚷嚷,眼神像發狂的狼,「敖雲和術赤也都是賤種!」
12
「哲都,你在辱罵大梁皇後和北羌新王」,我冷聲道。
哲都撇嘴:「我可不承認來歷不明的毛孩子。你敢不敢讓梁人認一認,你究竟是不是他們的公主。」
輔臣看不下去,厲聲說此事十五年前已然分明,不要再無理取鬧。
哲都的王叔也怒斥他當年把他父汗的喪禮搞得雞飛狗跳,現在又使他的王兄不得安眠。
哲都不管不顧地走到大梁使者面前,問如果我不是他們太上皇的女兒、皇帝的堂姐,敖雲還當不當得上皇後,術赤還坐不坐得穩汗位。
大梁使者不知前因後果,一頭霧水。
「王子說笑了。況且我也未見過出閣前的鳳寧公主,如何回答你的假設」,他客氣地打圓場。
我旁邊的春蘭幾不可察地放松了繃直的身體。
哲都的王叔拍著桌子讓他別再丟人現眼。
哲都樂了:「我沒讓你認,是讓城外迎親的大梁將軍來認。」
糟了。
使者提過一句,這回專門找了當年護送我出塞的章將軍來做迎親衛軍的將領,以表善緣輪轉、世代交好之意。
我沒放在心上。
一來是軍隊敏感,即便是迎親,也隻能在王城外駐扎,不會和我對面相遇。
二來,過了許久的太平日子,我竟有些大意了。
忘了自己是披著鳳凰羽翼的雞,忘了身處稍有疏忽便會萬劫不復的世道。
哲都信誓旦旦地稱隻要城外的梁將認得我是鳳寧公主,他就再不提這茬、叩頭效忠術赤汗王。
他的王叔拗不過他,大梁使者的臉色也陰晴不定。
春蘭匆忙附在我耳邊說,咬死這是密計、章將軍並不知情。
然而她入宮不久,不知道章將軍曾統領宮中禁軍,多次見過鳳寧公主。
我被架上城門時,還是沒想出等下被章將軍當場拆穿該如何狡辯。
初夏的牧場水草豐茂,烏山鬱鬱,草原蔥蔥。
城外佇立著大梁的護衛軍隊,士兵個個年輕挺拔,銀色盔甲在正午的太陽下熠熠生輝。
當年送我們離開汴京的士兵,盔甲有新有舊、樣式五花八門,不知是怎麼湊來的,人也是高矮不齊,老的老、小的小。
章將軍站在城下,鬢邊已見斑白。
「將軍安好」,我先開口,不知怎地竟不慌了。
大梁的樹苗有在這十五年好好地長大,我應該,做了對的事吧。
他俯身行禮,口呼公主千歲。
哲都不耐煩地伸長脖子喊:「你先看看這是不是你送來的公主!」
章將軍聞聲抬頭。
我不確定他還記不記得我是誰,但肯定他記得鳳寧公主的模樣。
我平靜地與他對視,說能見到將軍神採如昨、梁軍英姿勃發,再無遺憾。
「隻願將軍與各位勇士,成為大梁的長城。」
他猛地抱拳,揚聲道:「公主才是大梁的長城。」
數千士卒齊聲吶喊:「公主才是大梁的長城。」
振聾發聩的聲音像隨風而起的浪,遠遠傳了過來,又穿過我傳向整個王城。
我想不起自己是怎麼從城上下來的,一直到被春蘭扶著在帳中坐下才恍然回神。
「被那些半大小子一喊,差點真以為自己成公主了」,我難為情地遮掩臉上的淚痕。
春蘭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許久後正色道:「可安天下的鳳命,說不定就是你呢。」
「走走走」,我把她撵去收拾敖雲明日啟程的衣飾行李。
怎麼書讀得越多越信這些虛頭巴腦的了。
大梁的車駕消失在草原和天際交界的地方時,好像把我的心也帶走了一塊。
萬幸大梁皇帝與敖雲相處融洽,而且他勤政愛民,千瘡百孔的大梁終於進入久違的休養生息。
我每天都盼著術赤快點長大,我好把那些費勁的聽政議事打包扔給他。
敖雲嫁到大梁的第四年,平安誕下一名男嬰。
他名義上隻是梁帝的三皇子,但是唯一的嫡子,也是梁帝即位後的第一個孩子。
梁帝賜名為「燁」,意為光輝燦爛。
巧合的是,這個孩子出生在我們曾經當值的朝陽宮。
「朝陽升、金鳳至,天下安寧自此始」的谶語又被人拿出來念叨,稱吉兆也會應驗在鳳寧公主的外孫身上。
從宮裡傳到宮外,從汴京傳到四面八方。
沒有什麼比安寧更能撫慰久經風霜的百姓,三皇子尚在蹣跚學步時便被立為儲君,梁帝為此大赦天下。
這個消息送到北羌時,我正在忙裡偷闲地和術赤下棋。
春蘭泣不成聲地捧著她侄女的來信跑來,信上說當年獲罪的太尉一家也被赦免,雖然不少人已在多年戰亂災荒中死去, 但他們還是陸續找回一些親人, 打算先在汴京郊外安身。
術赤很高興他的外甥成了大梁太子, 我卻相當鬧心。
一無所有時天不怕地不怕,站得越高反而越恐懼墜下。
那個月夜,以前隻是我和春蘭秋菊肉裡的一根刺, 以後也不能讓它扎到更多人。
哲都沒再跳出來興風作浪,但人言可畏, 而且這件事多多少少走漏到了大梁, 總歸是個隱患。
我把棋盤一推, 起身去找賽罕,無視術赤憤憤地喊輸了就不來了嗎。
13
哲都現在每天躺在床上的時間比下床多, 賽罕被他熬得面容枯槁。
見是我來,賽罕淡淡地叫了句太後。
喪子之後,賽罕極少出門, 唯一的盼頭便是為她的女兒說一門好親事。
「唔,阿茹娜有十四歲了吧, 我記得她和術赤差不多大」, 我明知故問。
她警覺地看著我:「我的女兒哪兒也不去,你休想把她嫁到遠方。」
「那西涼女王呢?」
「你的女兒願意做西涼女王嗎?」
我凝視她。
賽罕的表情突變,先是困惑, 再是苦思。
賽罕的父王數日前崩逝, 可她唯一的兄弟早在此前離世且子嗣夭折。
西涼國內的王族貴胄都在蠢蠢欲動。
西涼雖國小勢弱,但位置緊要,一旦生亂指不定會給他國的好戰分子可乘之機。
北羌作為北境五國之首,如今孤兒寡母臨朝,必須未雨綢繆。
「西涼有女主執政的舊例, 你的女兒與先王一脈, 亦是北羌的公主,當得起這個位置。」
我拋出提議。
賽罕和鳳寧公主一樣, 都是為母國求和才被嫁到北羌。
她試圖謀求過北羌王後的位置,但絕沒想過自己的女兒會成為母國之王。
賽罕訥訥地說要和哲都商量一下。
「和阿茹娜商量吧, 和他有什麼好商量的,他有本事說服西涼?」
「還有, 如果你們願意, 我有條件。」
我伸出三個手指。
西涼使團來接走他們的女王那天, 我如釋重負地還政給術赤。
他在春蘭的注視下和他的彈弓風箏羊角號告別, 非常不舍。
他和春蘭關於小弩箭算不算玩物喪志的爭執讓人頭大,我就伺機溜到了城門上散心。
賽罕竟然也在,她一個人站在角落,仍望著西涼使團離去的方向。
「你可以不讓她去的」, 我輕聲道。
她悚然回頭, 手忙腳亂地擦眼淚。
「可是她想去」,她悶悶地說。
「孩子們都長大了,真好。」
我說出口, 才發覺這是哲元極以前常說的話。
「你的三個條件, 我都做到了。」
「哲都的嗓子廢了,我也會去烏山腳下的塔木寺修行。」
賽罕遲疑了下。
「可為什麼要讓阿茹娜把你們從大梁帶來的那些書拓印成冊、帶去西涼?」
我和她一同看著新月升起,沒有回答。
我的敖雲在汴京看到的,應該也是一樣的明月。
等西涼的孩子見到這輪明月就說出舉頭望明月, 北羌的孩子能接上低頭思故鄉的時候,或許真能像那位大梁使者說的,很久很久都不會打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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