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手中的牌還給他,他沒有接,而是坐下點了根煙,手指從容不迫地敲在桌上,抬了抬下巴——
「你打吧。」
「我不會。」我輕聲道。
他笑了一聲,換了一隻拿煙的手,接著身子朝我靠攏過來,以半環抱的姿勢伸出右手,從我手裡抽出一張牌。
「出這個。」
這姿勢,幾乎是胸膛貼著我的後背,將我整個人攬在懷中。
低沉的聲音在耳邊擦過,若我側目,定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臉。
熟悉又陌生的氣息,耳旁撫過的溫熱觸感,我隻感覺面上一燙,定然是紅透了耳根,像個煮熟的蝦米。
他比誰都清楚,我怕癢,最怕別人在我耳邊呵氣。
果不其然,那男人輕笑,低低地嘖了一聲——
「出息。」
我愈發面紅耳赤了,極力正色,拿牌的手微微用力。
他仍保持著半環抱的姿勢,握住了我的手,又在我耳邊低聲道:「別緊張啊木頭,哥哥教你打。」
瞬間,我腦子有片刻的空白,記憶中有似曾相識的畫面襲來。
那是當年我與他談戀愛期間,有次因為瑣事置氣。
冷戰幾天,依舊是他先低頭,晚上打了電話過來,可憐兮兮地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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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頭,我喝多了,來接我好不好?」
「真不要哥哥了?我頭好疼啊,你快來好不好,我想你,你帶我回家……」
我拿著外套出門,到了酒店,看到他在和幾個朋友打牌。
房間內有橫七豎八的酒瓶,他也當真是有了幾分醉意,見我過來,牌也不打了,立刻走過來抱住了我。
他抱得那樣緊,微微弓著身子將我整個人包圍,腳步還踉蹌了下,頭埋在我頸間,像個小孩子般歡喜:「乖寶,你來了,不生氣了吧。」
房間是他開的,牌搭子是他喊來的,他卻二話不說要跟我走。
那幫朋友不樂意了,說酒也陪了,狗糧也吃了,他在這兒過河拆橋,非要他打完那一局,贏了才可以走。
我雖是他女朋友,但實際和他那幫發小並不太熟,池野不搭理他們,他們便合起伙來拉我,把我按在座位上,往我手裡塞牌,嚷嚷著讓許棠替你打。
我拿著一把牌不知所措。
池野便在這時從背後擁著我,握住我的手和牌,在我耳邊低低地笑:「別緊張啊木頭,哥哥教你打。」
……
我有種感覺,池野是故意的,他對我的報復才剛剛開始。
一瞬間,我身子緊繃,額頭和身上都出了汗。
池野見狀嗤笑,倒也沒再多說什麼,一圈兒牌打完,懶散地靠回了椅子上。
我後背激出的汗意剛剛消散,人還未從懵圈中回過神來,又見他敲了敲桌子,緩緩勾起嘴角,看著我道:「不舒服?樓上開好了房,要不我們去睡覺?」
這一次,不再是低聲耳語,旁若無人般,引得全場的目光都望了過來。
四目相對,他漆黑的眼睛,沉靜得了無波瀾,看不出任意意味。
自我認識他起,便知他是個多麼囂張的人。
即便如今此去經年,骨子裡仍藏著年少時的惡趣味。
知道我臉皮薄,好面子,所以才會在眾人面前,脫口而出。
那些望過來的目光陳雜交錯,有探究,有好奇,也有訝然。
想來是今晚池野的作風,不同以往,也讓有些人感覺不對了。
那遲鈍了許久的江晨,終於反應了過來——
「……我認出來了,你是,你是許棠!」
他的表情可以說是很震驚了,連同許棠這個名字,不知為何,說出之後現場氣氛儼然不對。
牌桌上的那幾名男人,原本等著看戲似的神情,也跟著凝重起來。
唯有混跡在他們身邊的女人,不明所以地議論:
「誰?許棠是誰?」
許棠是誰?
我也很想知道,許棠是誰?為何今晚會出現在池野身邊,遭受這種冰火兩重天的煎熬。
她大概,是一個可悲又可笑的人吧。
一瞬間,我似乎又看到了年少時那個倔強的女孩,滿腔自尊,極力想遠離著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可她如今是成年人了,要遵守成年人的生存法則。
垂下的眼睫顫了下,我抬頭,對池野笑道:「再玩會兒吧池總,不急。」
我很平靜,他亦很平靜,黑沉的眸子與我對視,那平靜之下,又暗藏潮湧。
薄唇微抿,他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緒,緊接著目光掃過眾人,莫名來了脾氣,暴躁道:「看她幹嗎?媽的看牌啊!」
4
下半場的牌局,氛圍可以說奇奇怪怪。
江晨和他旁邊那個話一直比較多的年輕人,都沒再多說話。
在場的男男女女,不時用目光偷瞄我,小聲議論。
牌桌上的另外兩名男士,手裡拿著牌,看著池野欲言又止。
池野臉色不太好看,煩躁地點著煙,然後仰面閉目,揉了揉眉心。
明明是一副不可一世的面容,也不知為何竟讓我看出了幾分頹廢的意味。
我很茫然,也很不解,心裡生出幾分不安。
直到這局面,被推門而入的兩個女人打斷。
我認得她們。
穿旗袍連衣裙的叫溫晴,長卷發,面容明艷,落落大方。
另一個身材高挑的,叫吳婷婷,性格直率,也囂張。
與在場的其他人無異,她們均有很好的家世。
那個階層裡,除了吳婷婷的家境稍稍遜色了些。
但她在那個圈子裡很有名,混得很好。
因為溫家大小姐是她最好的閨蜜,二人形影不離。
還因為池野的媽媽很喜歡她,小的時候就認了她做幹女兒。
正因如此,她一直喚池野「哥」,關系親昵得像親兄妹。
吳婷婷挽著溫晴,手裡拎著幾個奢侈品購物袋,二人說說笑笑地進來。
她先看到了池野,眉開眼笑地走過來,嘴裡嚷嚷著:「哥,我和溫晴姐去做指甲了,要不然早過來了,你來很久了嗎,那個工作室效率太慢了,不過她們做出來的指甲還是挺好看的……」
一旁溫溫柔柔的溫晴,看著池野笑。
但很快,她們都笑不出來了。
因為察覺出了氛圍不對,還因為看到了我。
女人的感知和敏銳,永遠比男人強很多。
吳婷婷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我。
先是遲疑,然後確信,最後是震驚和憤怒:「許棠?!你怎麼會在這兒?」
「你為什麼在這兒,誰帶你來的!你怎麼還敢出現在我哥面前,你要不要臉啊!」
吳婷婷一頓輸出,在我尚來不及反應時,她已經朝我走了過來,怒火中燒,隻待上前撕了我。
距離走近時,池野伸手拉住了她。
他眸光沉沉,聲音也沉沉:「我帶來的。」
「哥!你瘋了吧!這種不要臉的女人,你幹嗎還要搭理她!她害得你還不夠嗎?趕緊讓她滾啊!」
吳婷婷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聲音也氣急敗壞。
我一向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她應當也知從前的許棠是個話不多的。
但人皆有自己的尊嚴和底線。
現場看戲的人很多,我需要體面,所以站了起來。
我沒有看吳婷婷,而是將目光望向池野,平靜道:「池總,看來您並沒有合作的意向,我自然也不配站在您面前,這裡太吵了,有狗在叫,那麼交易取消,打擾了。」
說罷,我微微點頭,確認自己夠禮貌,轉身便要離開。
一旁的吳婷婷怒不可遏,看似要沖過來不依不饒。
池野終於開口,制止了這場鬧劇。
他說:「許棠,你不想聽聽嗎?」
我腳步頓住,皺眉看他:「什麼?」
「坐下聽聽吧,恩怨沒兩清,你不能走。」
許棠這個名字,第一次從江晨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他們的臉色變化得明顯。
我不可能忽略。
縱然當年我甩了池野,在他們那個圈子名聲大噪,也不至於是這樣的反應。
所以遲疑過後,我選擇了留下。
然後看著憤怒的吳婷婷,一字一句地指控著我,罵我惡毒,罵我無情。
我全然接受,因為我從她口中,聽到了一些我並不知道的過往。
當年與池野分手,我怕他糾纏不放,斷得很幹凈。
換了手機號,所有的社交軟件卸載幹凈,然後買了火車票,去東北待了近兩年。
我表哥和表嫂的工作單位在那邊,買房定居了。
那兩年,我找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上班,閑暇之餘幫他們帶帶孩子。
冰雕節的時候和表哥表嫂一起帶孩子出門,孩子摟著我的脖子叫姑姑。
天很冷,但生活很平靜,冰雪世界五彩繽紛的時候,我相信自己是可以忘掉池野好好生活的。
可是他忘不掉。
分手的時候鬧得很僵,他知道我是認真的,很恐慌。
但他仍抱有希望,想著雙方冷靜一段時間,他再放下臉面把我哄回來。
直到發現我消失了。
真正的告別從來都是悄無聲息的。
這世界那麼大,人潮擁擠,人與人的相遇不知耗費了多少運氣。
融入人海之後,沒有天定的緣分,也沒有非要在一起的人。
我們都很渺小,所以痛過之後,要學會忘掉,學會放下。
可是池野學不會。
他瘋了一般到處找我,把我身邊的人都問了個遍,最後開車時情緒崩潰,在和平大橋出了車禍。
他傷得很嚴重,搶救過後,住進了 TCU。
後來他醒了,人也頹廢了,振作不起來。
他讓他媽幫忙找我,讓我回去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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