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正在青州城辦案,那地方遠在天邊。
我實在想不出,他是怎樣在短短半天的時間內查到我的下落,又孤身趕來營救。
若不是累極了,想他也不會被區區幾個刁民傷到皮肉。
追月的處罰,由我們幾人一齊議定。
她跪在地上,渾身鞭痕累累。
宋檀沉著眼:「秦大人,你妄抓孤的人手,私自用刑,以下犯上,有沒有把孤放在眼裡。」
秦方止蹺著二郎腿,大爺一樣坐在首位,笑道:「殿下的人手,拿的可是我保榮府的月銀。」
天下死士皆歸保榮府調遣,隻要身在朝內,還真沒有他秦方止不能抓的人。
他轉頭問我:「小姐,你想怎麼罰她?」
宋檀冷聲接話:「她已嫁作人婦,自然是夫唱婦隨。」
片刻停頓,又補充道:「秦大人,如今,你該喚她一聲娘娘。」
秦方止眼底的殺意一閃而過。
我聽著這話,更是想笑,去他奶奶的夫唱婦隨。
「秦大人,按照律法,妄議主上受拔舌之刑,玩忽職守受斬指之刑,我可說錯?」
秦方止笑眯眯地回話:「小姐英明。」
宋檀看著我涼涼的笑意,半晌無語,不說可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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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書媛輕撫著他的背,柔聲道:「娘娘此番吉人天相化險為夷,追月這丫頭也受了番皮肉之苦,不如,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罷?畢竟,她也為殿下賣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
我喝了口茶潤潤嗓子。
「柳姑娘還真是菩薩心腸,鞭子沒抽在你身上,你倒替她覺得疼。」
我促狹地笑笑,恨道:「可我的春蕪,誰人來疼?想來以姑娘的出身,怕是不知道好人家的姑娘丟了清白是什麼滋味。」
「娘娘,您身份尊貴,不知咱們為奴為婢的苦處,今日看到追月的苦處,奴也是想到自己,才忍不住多說一句,娘娘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拿出身羞辱於我……」
她這番話要是跪著說還像樣,她端著主子的架子,說什麼為奴為婢,實在是無病呻吟。
秦方止將手裡的茶杯重重放在桌上,他生得好看,笑起來卻又冷又陰鬱,唬人得緊。
「我平生最厭煩女人家哭鬧。」
一句話,硬生生逼得柳書媛咽下哽咽。
「夫人。」
宋檀這時候記起來,我是他的妻了。
「拔舌斬指,追月此生便廢了。」
他還指望著,我以他馬首是瞻。
「廢便廢了吧,廢掉一個,殺雞儆猴。」
我拖著虛弱的身子走近追月,掐著她的下巴,一字一頓。
「若春蕪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陪葬!」
7.
幸運的是,春蕪的病好得很快。
可我卻病倒了。
好幾個大夫給我瞧病,竟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有個老大夫說,我這是心病,他勸我凡事想開些,然後開了幾副滋補的藥給我。
裡頭有一味叫金烏的藥,似乎很罕見,聽說宋檀將此城翻了個底朝天,才尋來二兩。
春蕪捧著藥碗進來,歡歡喜喜。
「娘娘,您莫要再和殿下置氣了,他心裡是有您的,隻是裝作無情罷了。」
她從醒來到現在,從未在我眼前掉一滴淚。
我知她是不願讓我吃心,又怕我氣壞自己的身子。
可她不知道,夜裡無眠時我聽到她咬牙啜泣,有多心疼,看著她強顏歡笑,我也心疼。
但有的事,她不提,我也不敢提,我怕戳到她的痛處,更怕她痛起來,我卻無能為力。
直到某天,秦方止送來一隻胖沙燕的風箏,春蕪拿在手裡愛得不得了。
我才想起來,她如今也不過十七,跟著我進太子府那年,她才將將十四歲。
正是貪玩的年紀,但因那死氣沉沉的日子,要穩重,要端莊,要嚴肅,所以她再沒摸過這些小玩意兒。
「放給我看看。」我笑著吩咐春蕪。
她也實在饞了,半推半就地拽著風箏在院裡跑起來。
我坐在石凳上,看她被一隻風箏搞得焦ŧú⁻頭爛額,忍不住大笑出聲。
她跺著腳嗔怪我:「娘娘,您別顧著看笑話兒,倒是來幫幫奴婢呀!」
我為她理理劉海,假裝不經意問道:「我若不是娘娘,隻是塞外的野丫頭,你還願不願意跟著我?」
「當然了!塞外多好呀,奴婢聽人說,那兒有半人高的草地,有五彩繽紛的湖水,可美了!還有吃不完的牛羊……」
春蕪說著,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她眼睛亮亮的,隻不過片刻又頹下肩膀。
「可惜,娘娘不是野丫頭,奴婢也當不成小野丫頭。」
我笑笑沒說話,撿起地上的風箏逗她:「你連風箏都放不起來,還想當小野丫頭,我可不認你這個妹妹。」
「誰說奴婢放不起來,放風箏本來就是要兩個人一起的,不信您跟著我跑兩步,再瞧瞧它起不起得來!」
我但憑吩咐,舉著風箏跟在春蕪身後跑,一口氣沒捯勻,忍不住咳了幾聲。
春蕪聽見動靜回頭張望,腳下卻忘了停,正好跟轉進院子裡的柳書媛撞了個滿懷。
8.
「狗奴才,怎麼伺候主子的!」
宋檀將春蕪踢翻在地。
他扶穩柳書媛,一轉臉,結結實實挨了我一巴掌。
我大概是失心瘋了,我怎麼敢。
宋檀也沒料到,他從來養尊處優,連一處皮肉都沒擦傷過,卻被我掌摑。
他眼紅得像一隻將要破殼而出的怪物,我卻根本顧不得什麼綱常倫理、君臣之道。
我隻看得見春蕪小臉慘白,捂著肚子趴在地上不敢吭聲。
我緊緊抱著她,剛給她擦過冷汗,我的眼淚卻又大顆大顆地砸在她的臉上。
「娘娘,奴沒事。」
她死咬著嘴唇,抬手擦擦我的臉。
「春蕪,你不要死,大夫馬上就到,我求求你,你不要死,疼的話你就喊出來,你不要有事……」
我泣不成聲,把頭埋在她的懷裡。
她跟著我著實是受苦了,我還沒能好好補償她。
我什麼都不求了,錢、權、情,我都不要了,隻求老天爺讓她好好的。
「娘娘,奴,好疼啊……」
春蕪的聲音夾雜著細碎的哽咽,那些哽咽連成片,漸漸化作哭嚎。
「奴好疼,春蕪好疼啊娘娘,春蕪好怕……我疼……」
大夫說,春蕪的身子骨,日後恐怕沒辦法生養了。
宋檀拉著臉站在旁邊,他在等我怪罪,我在等他道歉,我們硬槓著,誰都不服軟。
柳書媛幽幽地嘆了口氣:「娘娘,您就是再大的脾氣,也不能跟殿下動手啊,那是țųₘ大不敬……」
宋檀擺手打斷她。
「春蕪這丫頭毛躁,若不好好教訓,遲早出亂子,孤教她規矩,也是為她好,不過是一個奴婢,不值得你為她傷了身子。」
若我跟那些正經的高門小姐一樣,或許於我而言,春蕪確實隻是個奴婢。
可我隻是父親徵戰途中留在塞外的一個野種,他連一個名分都不願給我生母。
我是七歲那年被接回將軍府的,隻因為主母的女兒夭折,我被塞到她房裡,以解她寂寞。
她心情好時便對我笑笑,心情不好時,便對我辱罵毆打。
對外我是將軍府的小姐,榮光至極,對內我是塞外來的野種,不如豬狗。
幼時煎熬,我的身邊,隻有春蕪。
而這些事,宋檀是知道的,他知道春蕪於我而言有多重要,卻還是輕飄飄的一句:不過是個奴才。
我想起另一件事。
我拉起衣袖,露出一截手臂,上面有兩道深深的爪印。
月前出發上路,柳書媛帶著她的愛貓,她那貓脾氣不好,她還非要往我懷裡塞,結果,我就被撓了一爪子。
當時宋檀是怎麼說來的?
哦,畜生不懂事,他要我仁慈。
遇上柳書媛,所有事他都能寬厚,可遇上我,所有事都讓他躁惡。
「既然殿下是為我好,那該罰的,便一並都罰了罷。」
我冷眼盯著他,便是要看看,他這副虛偽的嘴臉能裝到什麼時候。
他咬咬牙,緩緩開口:「孤讓人把那小畜生打死,可能讓你心裡舒服?」
柳書媛忙求道:「殿下,不要啊,玉兒是奴一手養大的,若是它沒了,奴țṻ₃也不要活了!」
「不過一隻貓,明日再尋其他便是。」
她見他心意已決,又撲倒在我腳邊,哭哭啼啼可憐兮兮。
「娘娘,求求您饒過玉兒,它是個畜生,它不懂人事的……」
「它不懂人事,但你懂啊。」
我笑盈盈地牽起她的手,「當日,可是你親手將它塞進本宮懷裡的,這麼一雙毛躁的手,若不好好教訓,遲早惹禍,殿下,您說是不是?」
9.
我命人拔掉柳書媛的指甲,宋檀竟未阻攔。
那一巴掌後,我本以為他會與我漸行漸遠,可沒想到,他來我這兒倒是比以前還勤快。
他跟我服軟:「春蕪日後便養在你身邊,什麼都不必做,養著便好,孤看你日漸憔悴,心裡頭也不是滋味。」
人性本賤,果然沒說錯。
春蕪近來常常發呆,我怕她做傻事,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有一日,她突然說想吃我親手做的桂花糕,她難得有食欲,我便命人好好地看著她,抽身去了小廚房。
可等我回屋時,屋內卻一個人也沒有。
沒來由的,我的心髒突突直跳,衝出院門,沒頭蒼蠅似的找了兩圈,聽人說,後花園裡有人投湖了。
一路飛奔過去,就看見春蕪渾身湿透跪在地上,朝同樣湿透了的宋檀磕頭。
宋檀瞪著跪在一旁的另一個丫頭,「讓你看人你就是這樣看的?自去領罰。」
又惡狠狠地ẗū́₅掃過春蕪,恨道:「你自尋短見可想過你家娘娘日後如何自處!若不是怕她難過,孤定成全你,讓你死得幹淨!」
春蕪隻是哭著告罪,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說。
我衝過去將她揪出來,前後左右仔細檢查一番,確定她全須全尾,方才松了一口氣。
「桂花糕剛出鍋,你回去趁熱吃。」
我沒頭沒腦地,隻說出這麼一句,接著一股委屈湧上來,我甩手轉身走了。
春蕪巴巴兒地跟在我身後抹眼淚,口中含糊不清。
「娘娘,您別生奴婢的氣,是奴婢對不起娘娘……奴婢如今就是個破鞋,哪還有臉活著……」
我一巴掌甩在她臉上,隻想打醒她。
「世上哪有東西比命還重要!」
她低著頭,半晌,哽咽道:「娘娘就比奴婢的命重要!柳姑娘說,回京之後若被人知道,您身邊帶著我這樣一個生不出蛋的母雞,一定會連累您的名聲……」
我猛地攥緊拳頭。
原以為拔甲的教訓能讓柳書媛學會收斂,可沒想到她這麼不安分,非要給我找不痛快。
她被宋檀寵壞了,她以為她是一顆珍貴的寶珠,而我會讓她明白,她不過是一根注定會被拔掉的魚刺。
10.
安頓好春蕪,我打算去秦方止那裡用晚飯。
出門前宋檀打著噴嚏把我攔著院裡。
「孤救了她,你便連一句謝謝都沒有?」
謝謝?宋檀啊宋檀,你能救春蕪一命,那是老天爺給你個機會贖罪,你倒拿來請功了。
我沉著臉往外走,他將我拽進他的懷裡禁錮起來。
「你要去哪兒?」
我像個死物一般,不推不攘,隻是無比平靜地開口:「去找秦大人,用晚飯。」
他的手臂收緊,勒得我生疼。
半晌,宋檀在我耳邊哼笑:「自從你遇到秦方止,對孤便連個笑臉都沒有了,怎麼,舊情復燃了?」
天地良心,我和秦方止從無瓜葛。
我不知道宋檀怎麼就冒出這樣一句話,當然,也懶得解釋。
我不吭聲,他當我是默認,捏著我的肩膀將我推開,低聲吼我:「周禧,你還要孤怎麼樣,從小到大,孤何曾對誰低聲下氣過,誰又敢動孤一根手指,這些你都得到了!你還想怎樣?你若不愛孤,何苦當時要嫁過來!」
嫁給他,隻能怪我年少衝動。
思春的少女,誰不想嫁給舍命相救的英雄,誰不渴望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誰不自視甚高,以為單憑一腔熱血Ṭū́₅,就能捂熱一顆冰涼的石頭心。
我也想問一問:「殿下也並不愛我,又為何娶我?說到底,你我結合,不過是你瞧我好拿捏,我看你權勢旺,順勢而為最好的選擇罷了。」
他瞳孔微顫,慢慢松開手,表情寂寥。
「所以,你嫁給孤,便是為了一個太子妃的名號?你那些小意溫柔,果然都是裝的是不是……你愛的人,一直都是秦方止,是不是?」
他哀嘆的尾音隨風飄遠了,我隻是笑:「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殿下若是氣不過,不如——和離?」
本朝還未有王公貴族和離的先例,我不介意成為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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