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陸嚴跟我一起,在老板不甘的眼神裡,各買了半斤死蝦。
後面幾天,他開始每天開車來接我下班,然後陪我在菜市場逛完,再各自分別。
想拒絕的話,都被他進退得宜的拉扯推了回去。
周五下午公司團建,敬了一圈酒,散場時已經很晚。
我其實並沒有喝得很醉,隻是有些頭暈,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吹風,有個男人走到我面前,叫了一聲:「尤貞。」
「尤貞,我送你回家吧。」
是隔壁部門的林旭,我剛入職不久,他來跟我表白,被拒絕後,見我就陰陽怪氣,一口一個女人都愛渣男,看不上穩重的老實人。
「不用了。」
大概是喝酒壯了膽,他隻當聽不到我的拒絕,伸手就過來扯我袖子,手指蹭到我腕上的疤痕,愣怔兩秒後,忽然縮了回去。
下一秒,陸嚴冷冷的聲音就在我發頂響了起來。
「你在幹什麼?」
7
林旭忙收回手,訕訕一笑:「我是尤貞同事,看她喝醉了不太舒服,想扶她一把——你是她男朋友啊?」
陸嚴沒應聲,隻是走過來扶起我,往他停車的地方走。
林旭在後面陰陽怪氣地說:「凱迪拉克啊,果然女人都喜歡有錢的,嘖。」
身邊的陸嚴忽然停住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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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他轉過頭,目光冷淡又銳利地看過去:「不然呢?喜歡三十多歲一事無成的?還是喜歡死纏爛打窮追不舍的?」
他人長得高,此時神情冰冷,越發顯得氣勢逼人,林旭一下就慫了,往地上啐了一口,轉頭就走。
我站在那,不知怎麼的,就笑出聲來。
陸嚴扶著我坐進副駕,又無微不至地替我系好安全帶。清涼的薄荷香氣鑽入鼻息,我的酒醒了一點,轉頭問他:「是周姐喊你過來的嗎?」
「嗯。」他應了一聲,打開車載音響,發動了車子,「她說你喝了酒,我不放心。」
看來林旭糾纏我的事情,也是周姐告訴他的。
我託著下巴,安靜地坐在那裡,車載音響裡傳來熟悉的音樂聲,是草東的《勇敢的人》。這次不是電臺了,我問陸嚴:「你也開始聽他們的歌了?」
「那天你說過後,我回去就查了一下,才知道是個樂隊……」
「臺灣的。」我低聲說。
「對,不過好像出的歌沒有很多,一共十幾首,我都放進歌單裡了。」
他說著,頓了一下,在紅燈前踩下剎車,轉頭看著我:「尤貞,我真的很想多了解你一些。」
這句話他說得好誠懇,聲線裡帶著絲絲縷縷的溫柔和小心。
酒精化成的醉意在我大腦裡橫衝直撞,一瞬間,我脫口而出:「陸嚴,你認真的嗎?」
「當然。」陸嚴說,「我也已經不年輕了,尤貞,我跟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帶著我百分百的真心。」
這時候歌單正放到《山海》:「渴望著美好結局,卻沒能成為自己。」
我說不出話來,一時間車裡隻有安靜的音樂聲回蕩。
車停在路邊,陸嚴替我拉開車門,扶著我下車站穩後就很紳士地收回了手,與我並肩而行。
「天太晚了,我不放心你。」
他太有分寸,把我送到單元樓門口就停下,與我道別:「你上樓吧,我看到燈亮了再走。」
喉嚨裡好像哽著什麼東西,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我握緊包帶,跌跌撞撞地上樓,開門,按下開關。
昏暗閃爍的光芒照下來,我從窗口往下望,陸嚴仰著頭,衝我擺擺手,然後轉身走了。
8
那天晚上,我又夢到了大學時的事情。
「口水擦一擦。」
陸嚴說完這句話,我徹底清醒,從椅子上蹦起來:「陸老師,你怎麼能給我 59 分?」
「扣了一分平時分。」陸嚴扯扯唇角,「尤貞,這是你自己要求的。」
這個男人,吃軟不吃硬。
我用了一秒鍾意識到這件事,然後馬上換上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陸老師,我知道錯了,你就不能看在我每節課都為班上同學帶來快樂的分上,幫我把這一分加回來嗎?」
陸嚴不說話, 我拽了拽他的袖子,雙手合十作鞠躬狀。
半晌,他終於開口了。
「開學補考,卷子我出,我可以幫你畫好重點。」他朝我攤開一隻手,「你的課本帶了嗎?」
陸嚴的重點劃得很有用,一整個暑假我都在拼命刷題,終於高分通過了開學前的線代補考。
為了表示感謝,我帶著自己烤的一堆奇形怪狀的餅幹,去辦公室答謝陸嚴。
他正在寫論文,我隨意往屏幕上掃了一眼,全英文,一個字都看不懂。
「陸老師,謝謝您幫我劃的重點,我補考過啦。」我笑眯眯地望著他,「這是我自己烤的餅幹,不太好看,但很好吃。」
陸嚴把那包裝得花裡胡哨的餅幹袋接過去,目光落在我淺橘色的頭發上,嗓音溫淡:「怎麼不是紅色的了?」
「漂太狠頭發留不住色,多洗幾次就掉完了。」
我隨意撥了下頭發,笑著說:「今晚我就去換個色,染成北極星綠。」
料想陸嚴這人大概是不知道什麼叫北極星綠的,我又用手機翻出照片來給他看,結果不小心多劃了兩下,翻到我之前偷拍他上課時的一張。
空氣凝滯了一秒,我尷尬地收回手機,裝作無事發生:「陸老師,那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陸老師?」
陸嚴像是才回過神來,淡淡應了聲:「嗯。」
我下了樓,走到學校新修的梧桐大道上。秋日陽光仍舊帶著夏天未曾褪去的燥,我晃了晃腦袋,不知怎麼,鬼使神差抬起頭往上看。
二樓的窗口,陸嚴站在那裡,手裡捏著一片形狀古怪的餅幹,正垂眼向我看過來。
9
後來陸嚴沒有再教過我別的科目,學校太大,我也隻能偶爾遇見他。
有一回,我穿了一條長度到腳踝的大裙擺 lolita 裙,灰藍色的長卷發盤在扁帽下面。因為趕著去另一棟教學樓上課,隻能提起裙擺在路上狂奔。
當天晚上,那段跑步的視頻就被掛上了表白牆。
評論區褒貶不一,誇我的和罵我的吵翻了天。室友把鏈接發過來,我隻看一眼就渾不在意地關掉,繼續掛著耳機,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然後就撞上了陸嚴。
後退一步才站穩,我下意識抬起眼睛,撞進一雙漩渦般深邃的目光裡。
「尤貞。」
下一秒,我猛然從夢裡醒了過來。
房間裡一片漆黑,慘白的月光從窗簾縫隙照進來。我摸了一把背後黏膩冰涼的汗水,下了床,衝進衛生間。
燈泡的光忽明忽暗,鏡子裡的人瘦到誇張,細軟的頭發隻留到及耳的長度,臉色也是蒼白的。
最重要的是,那雙曾經神採飛揚的眼睛,如今一潭死水,不見生機。
我對著鏡子沉默良久,很艱難地牽動了一下唇角。
然後踉踉跄跄回到臥室,拉黑了陸嚴的微信,又拉開抽屜,從藥盒裡掰出兩顆藥吞下去。
這一覺睡得很沉,好像做了無數支離破碎的夢,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夢到。
等我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黃昏。
調成靜音的手機上,陸嚴打來了十幾個電話,還有一條短信,來自三小時前。
「尤貞,我在你家樓下。」
10
我下樓的時候,身上甚至還穿著那件汗湿的睡衣。
陸嚴站在路燈邊,指間夾著一支煙,好像一具沉默但又惹眼的雕像。
下午六點,天色將暗,夕陽在天邊塗抹出大片的血紅色。這是老小區一天裡最熱鬧的時段,不時有追逐打鬧的小孩子跑過,都會多看他兩眼。
我在幾步之外停下,望著陸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殘餘的藥效還停留在身體裡,我大腦有點遲鈍,看見陸嚴把煙頭按滅扔進垃圾桶,朝我走過來。
每一步,都好像踏在我心上。
他在我面前停下,微微垂眼望著我。
我本來以為他至少會問點什麼,比如究竟發生了什麼,比如我為什麼要拉黑他。
可他什麼都沒問,隻是抬手摸摸我還湿著的頭發,牽起我的手:「走吧,我帶你去吃飯。」
那一瞬間,我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的事情。
小學時,因為Ṱů⁵被同桌欺負,我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頓,然後被老師帶進辦公室。她要我寫檢查,我就撕了紙跑出辦公室,一路跑出了學校,蹲在家裡附近的書店門口發呆。
黃昏時分,媽媽找到了我。
她什麼都沒問,隻是溫聲問我:「貞貞餓不餓,想吃什麼?媽媽給你買了炸雞。」
不能再想。
我吸了吸鼻子,沒有甩開陸嚴,隻是沉默地跟著他走進一家餐廳。
陸嚴把菜單遞過來,我選了一份白灼蝦和清炒冬瓜。
「你好像隻吃蝦。」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但答非所問:「畢竟要補充蛋白質。」
事實上,在這座北方的內陸城市,不便宜的河鮮絕不是最佳選擇。
我想陸嚴也很清楚這一點,他沒有再問,隻是在菜端上桌後很耐心地幫我剝蝦。
雪白飽滿的蝦肉一隻隻放進碗裡,我嘆了口氣,問他:「陸嚴,你就非我不可嗎?」
他很平靜地說:「是。」
於是我又不說話了,把碗裡的東西全部吃完,看著陸嚴去結賬。
他回來時,我把白瓷瓶裡的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來,碾碎在指尖,然後抬眼看著他:「你可能要多付一支玫瑰的錢了。」
他的手插在口袋裡,垂著眼衝我笑了一下:「他們說,花本來就是送給客人的。」
我造作失敗,隻好丟下滿桌散落的花瓣,跟著陸嚴往出走。他沒有送我回家,而是把我帶進停在馬路邊的車裡,遞給我一隻紙袋。
「什麼?」我沒有接,「禮物嗎?」
「我找隔壁藝術學院音樂系的老師打聽到,南郊有一家藏在小巷子裡的唱片店。」他說,「今天早上,我開車過去找了一下,還真的有。」
我把袋子裡的東西拿出來,是一張專輯,草東的《醜奴兒》,上面甚至還有親筆籤名。
我摩挲著專輯的紙殼,感受到一股猛烈的情緒在心頭橫衝直撞,就快要失控。
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眼眶的酸澀感壓下去,我狠狠咬了下舌尖,抬眼看著他:「陸嚴,我想去蹦極。」
11
當天晚上陸嚴聯系我,他安排好了蹦極的地點,但因為疫情限流的緣故,我們被排在了半個月後的周末。
我說好,然後接下來半個月,他仍然每天來接我下班,並見縫插針地在車裡跟我說一些他的近況。
「前段時間我剛升了副教授,下學期就要開始帶研究生了。」
「明天是這學期要上的最後一節課,馬上學生就該放暑假了。」
在將要去蹦極的前一天晚上,他開著車,忽然告訴我:「今天我離開學校前,碰上了你大學室友,叫林靈的那個。」
「她聽說我是來接你的,很詫異,說你從畢業後就沒有再和她們聯系了。」
他停頓了一下:「尤貞,你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
我緩緩搖頭:「能有什麼事?就是工作太忙,實在沒時間。」
不知道陸嚴有沒有相信,但他也沒有再問,隻是如往常一樣,把我送到馬路邊,陪著我買了菜,在門口和我告別。
「晚上早點休息,明天要蹦極。」
他清凌凌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溫柔的繾綣,「尤貞,明天見。」
「……明天見。」
其實我是有一點恐高的,然而和陸嚴並肩站在蹦極的山臺上時,心情卻有種超乎尋常的平靜。
高臺距離地面有 50 米高,下方是一整面鏡子般的湖泊,探頭往下看時,甚至能感受到輕微的眩暈。
我才看了一眼,就被陸嚴抓著手腕拉回來:「小心點。」
工作人員走過來,在我們腰間綁上繩子,我偏頭看著陸嚴,忽然勾起唇角:「陸老師,你說如果繩子忽然斷掉,我們這樣,算不算殉情?」
我已經很久沒有叫過他老師。
陸嚴眼睛裡的波光動了一下,輕聲說:「算。」
但一時之間,我竟然分不清楚,是湖水還是他的眼睛更澄澈。
工作人員嚴肅澄清:「女士,我們的繩子很牢固,是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意外的。」
她一本正經的樣子真是可愛。
在跳下去的前一秒我還在笑,然而失重和瀕死的感覺接踵而至,連將要出口的尖叫都被卡在喉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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