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賀文璟這麼一說,他就不好說“不,不用你,讓你嫂子來就行”。
侯夫人最懂自己大兒子的心情,她此刻也是好氣又好笑的,抬眼看了小兒子一眼,這是個憨貨,講不通道理的。
站起來道:“這裡有顏兒照看著就夠了。這麼多人都圍在這裡,未免打擾璋兒歇息。”
“我困了。”侯夫人打了個哈欠,走向侯爺身邊,回頭看了小兒子一眼,“走吧,這裡有你大嫂,有常大夫,還有翠珠照顧著,盡夠了,咱們回去歇息吧,不然璋兒又要心裡愧疚了。”
賀文璋很感激地看了母親一眼。是的,每次驚動他們,他都分外過意不去。
賀文璟還想說什麼,被侯夫人拽了一把:“你明日不是要上課?休息不好,在先生面前睡著了怎麼辦?快走了,你粗手粗腳的,璋兒不用你照顧。”
侯夫人拉不動犟如牛的小兒子,可是侯爺跟她一條心,暗地裡幫了把手,一下子就把賀文璟給拽出去了。
“我不放心!”被推到院子裡的賀文璟,還不服氣地道:“我要看著哥哥!”
侯夫人哄道:“好了好了,你嫂子雖然年輕,但是有常大夫在,還有翠珠,都是伺候熟了的,你不放心什麼?”
後來不知道侯夫人又說了什麼,賀文璟沒再吭聲。讓於寒舟說,他除非把當初的事情說出來,不然侯夫人不會站他的。
可是他又不能說。除非抓到切實的證據,證明她嫁過來後用心不正,否則這事捅出來就是個大簍子。
侯夫人一走,跟來的下人也走了,長青院裡再次恢復了安靜。隻有常大夫煎藥的咕嘟聲,以及丫鬟們輕手輕腳做事的聲音。
賀文璋躺在床上,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能聞得見。再看站在床前的於寒舟,心裡又是愧疚,又是感動:“你,你坐過來吧。”
說話時,他吃力地往裡挪了挪身子,想要把床邊空出來一片。於寒舟按住了他,道:“別動。”
在腳踏上隨意坐了,才看著他道:“好容易暖熱乎的,你往旁邊一挪,又要著涼。”
他這會兒病著,正是嬌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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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文璋見她如此細心,頓時心頭湧過暖流,胸腔裡發燙,又有些哽住。怔怔地看了她兩眼,隨即垂下了眼皮,說道:“我連累你了。”
他連累父親、母親、弟弟就罷了,他們是血脈親人。可是她,她才剛剛嫁給他,什麼好處都沒來得及享,就被他連累。
“哦。”於寒舟一手杵在床板上,支著腮,點了點頭。
她的確是被他連累了。但是那又怎麼樣呢?他身體不好,她早就知道了的,也接受了的。
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賀文璋的身上有著別人沒有的好處,她既要享受這些好處,就要接納他的不好。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賀文璋沒料到她如此平淡的反應,心下愕然。
她要不就說,沒有沒有,你沒有連累我。
要麼就說,沒事沒事,我們是夫妻,應該的。
這樣“哦”一聲,是什麼意思?
於寒舟正要說,恰時常大夫煎好了藥,她便站起來,說道:“先吃藥。吃完藥,我們慢慢說。”
翠珠端著藥走過來,有別的丫鬟便過來扶賀文璋坐起來。
安置妥當,翠珠就道:“大爺,奴婢喂您吃藥。”
賀文璋垂著眼睛:“嗯。”
“我來吧。”於寒舟卻接過了藥碗。她在侯夫人面前說了,要喂他吃藥,就要做到,不然未免落得一個隻會嘴上說說的形象。
剛在床邊坐好,舀了一匙藥汁,正要喂過去,抬眼就看見賀文璋水汪汪的,燦若繁星的眼睛。
她一愣:“怎麼了?”
賀文璋的眼神晃動了一下,往旁邊飄了飄,又飄回來,落在藥碗上,停頓一下又移開了:“讓翠珠來吧。”
“這樣?”於寒舟愣了一下,以為賀文璋嫌她沒經驗,頓了頓,說道:“那你吃一口。我都舀了,你吃一口,我就把藥碗給翠珠。”
這樣也算她喂了。侯夫人知道了,也不能說什麼。
賀文璋聽了這句,又把眼睑垂下。
她怎麼不再堅持堅持?
他剛剛少說一句話又怎樣?
看著喂過來的湯匙,舍不得含上去,卻不得不含了上去。
往日裡吃起來苦澀的藥汁子,這回不知怎麼,落在口中,蜜一樣甜。
他依依不舍地咽下去了,抬眼瞅她,那句“你再喂我”的話,始終說不出來。
而於寒舟已經將藥碗遞給翠珠,起身走開了。
還未走的常大夫,看著這一幕,冷笑一聲,然後道:“一會兒服了藥,便歇下吧。”
說了一句,便甩手走了。
翠珠接了碗,在腳踏上跪了,開始一勺一勺耐心喂藥。
於寒舟看著這一幕,眼底動了動。幸好她穿過來的身份是貴族,如果叫她像翠珠這樣,一邊頂著侯夫人的威嚴,一邊應承著賀文璋,還要這樣卑微恭順地伺候人,她做不來。
賀文璋被翠珠喂著藥,一口一口,苦澀難咽,皺著眉頭艱難吃著。
終於吃過藥,翠珠松了口氣,起身道:“大爺還有什麼吩咐?”
“沒有了,下去吧。”賀文璋道。
翠珠便又問於寒舟:“奶奶可還有吩咐?”
“沒有。”於寒舟揮手叫她下去了,待房門被輕輕關上,她才脫了鞋子,爬上床。
聽常大夫的意思,他吃完藥就沒事了,可以睡下了。
不過,要他睡下,也沒這麼快。想起剛才未盡的話題,她倚坐床頭,把被子一團,抱在懷裡,這才看向他道:“我們談一談吧?”
賀文璋這才想起,吃藥之前她似乎想說什麼,點點頭:“好。”
於寒舟便道:“你之前不舒服,為什麼不叫醒我?”
“我……”
於寒舟靜靜地看著他,見他張了張口,說不出來,就道:“你怕打擾我,怕連累我,是不是?”
賀文璋抿了抿唇,低下頭。
“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嫁給你?”於寒舟便問他。
賀文璋一愣,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她。
對於她的問題,他有些抗拒。他其實並不想知道,她為什麼嫁給他。
總歸不是因為喜歡他,才想嫁給他。而別的,他都不想聽。
“我其實後悔了的。”於寒舟看出他眼底的抗拒,雖然不很明顯,但是她注意到了,於是略過不提,隻說了後面的話:“那是一個不理智的決定,後來我後悔了,隻是我後悔的時候,已經晚了。”
賀文璋一怔,抿著唇,垂下眼簾。
“但是人要為自己做的事負責任。”於寒舟繼續說道,“既然事情已經無法更改,我認了。嫁給你,就是你的妻子。”
“你是個好人。”她看著他,發自內心地道:“我很尊重你,也希望你過得好一點,活得久一點。你之前說,我們做朋友,我記在心裡了。”
“在我心裡,朋友就是要互相幫助。我不好的時候,你幫幫我。你不好的時候,我照顧照顧你。”
賀文璋聽到這裡,心中大為震動,忍不住抬起頭來看她。
少女臉龐小巧,烏黑柔順的長發披了滿肩,此刻臉上的神情極為認真,漆黑的瞳仁看著他道:“但我沒想到,你所謂的朋友是這樣的,一有事情就推開,怕連累我。早知道這樣,我不跟你做朋友的。”
那樣不叫朋友,那樣想的他,也不配做她的朋友。
“我不是——”賀文璋急了,想要辯解,“我,我想要跟你做朋友的,我隻是,隻是——”
“隻是不想連累我?”於寒舟挑了挑眉,接過他說不出口的後半句話,“可是我如果不被你連累,以後怎麼享受你的好處?隻佔便宜,不付出的人,怎麼能叫朋友?那是小人。”
賀文璋怔怔的,心中震撼極了,搖頭道:“不,你不是小人,你怎麼會是小人?”
而且,“我,我能給你什麼好處?”他眼裡露出痛苦,“那些田產,字畫嗎?同你的名譽相比,算得了什麼?”
於寒舟聽他這樣說,也不著急,面容沉靜,仔仔細細同他理論:“不是你說的那樣。”
“如果我好好照顧你,直到你走,外人隻會稱贊我,說我有情有義。不僅不損壞我的名譽,反而是贊譽。其次,你能給我許多好處,卻不是田產、字畫,那些我有,我父親、母親也會給我許多。”
“你能給我的是別的。”她對他眨了眨眼,“我嫁給你,可以睡懶覺,是不是?不用每日晨昏定省,是不是?母親不會責備我,拿我立規矩,是不是?你也不會有通房,更不會納妾,是不是?”
她臉上露出一點笑意:“嫁給你,我過得很舒心。”
賀文璋仿佛聽到了轟然一聲,仿佛世界在他眼前開了一扇嶄新的大門,塵埃揚起,復又落回。
他滿心的鬱結,皆被震碎,喃喃道:“原來,還可以這樣想?”
原來,嫁給他是真的有好處的?
不,不是的。很快,賀文璋搖了搖頭。
她這樣想,隻是因為得不到真正的好處,比如丈夫的疼愛,比如富貴榮華,才著眼小處,以此來勸自己這樣很好。
就如同她當初後悔了的,隻是沒有辦法更改,才不得不接受了。
她說這些話,隻是為了安慰他。
她是個好姑娘,為了讓他好過點,絞盡腦汁想出這樣的話來寬他的心。
“我剛才所言,句句屬實。”於寒舟看出他的不信,伸手抓了下他的手臂,在他看過來後,才松開了,她認真看著他道:“我嫁給你,其實有點尷尬的。你不信我,二爺也不信我。我說這些話,是想至少有一個人信我。”
“你信我,不疑我,我以後的日子才會好過。”她說道,頓了頓,“你也會好過。你不用總是提防我,時時刻刻戒備我,這會讓你輕松很多。”
她如此認真而鄭重地說話,賀文璋終於信了。
主要是因為,這能夠很好地解釋,為什麼她之前是瘋狂不理智的樣子,現在卻安於現狀,甚至安分守己,與人為善。
是因為她想通了,不胡鬧了。
他看著她沉靜的眸子,心底浮上敬佩。敬佩的不是她醒來,而是她如此迅速做出富有智慧的安排。
認命,安分守己,不怨天尤人,顯然是對她最好的選擇。而同時他不禁又十分憐憫,憐憫她後悔太晚,不得不嫁給他這樣的人。
然而,嘴角卻止不住地上揚。他察覺到了,努力把嘴角往下壓。這樣實在太陰暗和卑鄙了,他怎麼能為此高興?可是嘴角不受控制地上勾,怎麼也壓不住。
“放寬心。”於寒舟見他開懷了,終於松了口氣,生病的人最忌心情鬱結,她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休息吧,不要再想些有的沒的。”
賀文璋抿著嘴角,不敢看她,垂著眼睛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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