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沒有宋驍日子還是要照過。
我把那支步搖妥妥帖帖收了起來,以前如何過來的,以後就如何繼續走下去。
其實我知道,他大抵在蕭景承身邊護衛。倘若我去找蕭景承,十有八九能被宋驍看到,可我一次也沒有去。他大好年華,而我殘花敗柳,我不忍心毀掉季淮安的前程,難道就可以毀掉宋驍的麼?
挑了個萬裡無雲的好天,我去花房要了一株太陽花。這種花很好種,掐點枝條,插在土裡就能活,號稱打不死,小時候,我家院墻外種了一大片。
花房裡的花匠忙得很,正熱火朝天地伺候數十盆牡丹,掌事太監背著手監工,「你們一個個的都仔細些,這些都是皇上賞給皇後娘娘的,要是出了什麼差池,非扒了你們的皮去做花泥不可!」
我不明白為何一朵花比人命還要貴重,但轉念一想,好像我的命也沒有比這些小太監更加金貴。
隻有那些有權有勢之人的命才叫命。
在這深宮之中,從來如此。
正是多雨多日曬的季節,帶回去的花長勢喜人,也沒怎麼打理,不多幾日就開出紅艷艷一片。
十五那晚下了好大一場雨,我於隆隆雷聲中驚醒,窗外不斷有電光撕裂蒼穹,狀若遊龍。
我想起宋驍曾說:「半夜更深霧重,梁上從來都潮得很。」今夜瓢潑似的雨,那宋驍棲身何處?他冷不冷?
反正睡不著了,我索性搬了桌椅,踩上去,墊了腳一點一點地往房梁上摸。
梁坊觸手冰涼,是幹燥的冷,並沒有一點潮氣。我稍稍放下心來,重新鉆回被窩,可又睡不著,總覺得似乎哪裡不對。雨越下越大,驚雷滾滾,電光穿透烏雲,我把窗框推起來一點透氣,急落的雨花立時砸進屋裡來,水花啪一聲在我手背上濺開,我忽然,就明白了。
宋驍騙我。
他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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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上這麼幹,那他身上的潮氣從哪裡來?
我沾到他身上的血,不可能在夏日一天一夜也未幹。
所以隻能是他自己的血。
他……是為了保護我而受傷嗎?
我昏睡的時候,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他為什麼一句也沒有同我講過。
他徹夜陪我,替我試毒,聽我講話解悶,為我出宮買包子,在沉寂的夜為我送上一束光。
我甚至不知道他身上有傷、傷在哪裡、傷好了好沒有。
小暗衛……小暗衛……你……你……你這個傻子。
幾日後是太後壽宴。
這麼些年了,我瞧著老妖婆從皇後一路當到太後,她年華日漸老去,愛拿氣派的勁兒卻不減當年,好像場面不隆重鋪張一點,就配不上她至尊無極的身份。
她的宴席,我向來不大去,可是這一回,卻覺得隆重也有隆重的好。
這樣人多的場合,蕭景承身邊龍衛定然很多,宋驍,你一定會在的吧。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
我已很久沒有這樣盡心打扮過自己,發間隻簪了那支步搖,又順手摘了幾朵太陽花作點綴,像光又像火焰的顏色,我覺得他一定會喜歡。
小暗衛,我做人群中最亮眼那一個,你可一定要一眼瞧見我呀。
當年娘親以色侍君,我完全繼承到母親的美貌,這樣盛裝,老太後定然會不痛快。果然,開席不過半炷香時間,她就注意到我了。金口一開,先誇我貌美,然後順勢叫我獻舞助興。
全天下最好的舞姬就在這裡,她偏偏不看,當著滿室賓客的面,叫我這個公主獻舞。仿佛在她眼裡,我不是與皇帝同輩的長公主,而是個任她取樂的戲子。
她折辱人的手段還是一點沒變,可惜了,今天我為宋驍而來,她整這一出,正合我意。
倒是沒想到,蕭景承居然站了出來打了個圓場,說永寧咳疾未愈,多有不便。
嘉雲皇後與他並排坐著,她這時候身子已經顯現出來,他的心愛之人,沒有染上什麼「咳疾」,被保護得很好,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幸福又聖潔的氣質。
我沒理會蕭景承突如其來的好心,徑直站到大廳正中。樂師抬手起調,是個熱鬧的曲子,顫肩、翻腕、沉腰、抬腿,我像一朵火焰般旋轉,衣袖翻飛,裙擺翩躚,如回蓮破浪,如縈風飄雪,步搖上的綴珠晃動起來清脆的響。
一舞畢,殿中有人唏噓驚嘆,觸及太後冰冷的目光,這躁動又很快安靜下去。
我朝虛空敬酒一杯,作拜謝狀,而後也不管老妖婆怎麼想,直直走了出去。
小暗衛,你看到了嗎?
這支舞,為你而作。
謝謝你呀。
得你相伴相護,是我祝永寧一生之幸。
13
壽宴熱鬧,襯得長樂宮孤寂冷清。
我回到自己宮裡,自飲自酌。我以前其實是愛喝酒的,後來有了芊芊跟宋驍,便不大喝。
杯中一盞明月,二更將過,門簾掀起又落下,蕭景承走了進來。他已脫了壽宴上那身龍袍,換上一件石青色常服,不曉得為什麼,王允沒跟在他身邊。
我飲盡杯中酒,抬起眸子冷冷地睨他。
「你來幹什麼?」
「朕不能來?你的身體怎樣了?」
「託陛下洪福,倒也死不了。」
「祝永寧,在這宮裡,隻有你敢這樣同朕說話。」
「怎麼,陛下第一天知道?」
他坐下來,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眼睛落在我身上,裡頭神色不明。
「你今天為什麼跳舞?」
關你什麼事,又不是跳給你看。我壓下心中不耐,漠然道:「遵太後令。」
「哼,你是這樣的人嗎?」他笑了起來,也不知想到什麼,語氣居然軟下來,「不過跳得不錯,這支步搖,以前怎麼沒見你戴過?」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想碰我頭上的釵環,我下意識護住,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冷冷道:「蕭景承,注意身份,別忘了你在這說過的話。陛下還是早些回去,省得夜深路滑,走錯了門。」
蕭景承抓了個空,他合上空蕩蕩的手掌,神情莫測,過了一會兒,他道:「好得很啊,祝永寧。」
和蕭景承聊天總是這樣,半句也嫌多。
我繞開他,打開門,淡淡道:「本宮倦了,陛下請回。」
屋門啪一聲被合上,蕭景承一手扣上門閥,一手拽著我往內室走。
他的力道那樣大,我瘋了一樣踢在他身上,猛地掙開他,揚起巴掌還被碰到,又被他擒住,隻覺得手腕都要被他箍斷了。
他看著我掙扎,眸中有濃重欲念閃過。
「當初爬龍床求庇護是你,現在立牌坊也是你,祝永寧,你把朕當成什麼了?」
蕭景承把我兩隻手擰在一起,衣襟被扯開,頭發散落,那支步搖簪不穩,搖晃幾下,從松松垮垮的發髻上直直掉下來。
漂亮的金黃色,像鳳鳥隕落。
一道暗黑色迅疾的風掠過,步搖於落地之前被截住。
許久不見的火焰重新燃燒在眼前,宋驍靜靜握著步搖站在那裡。他帶著銀色面具,神情樣貌,全然看不出來,隻露出一雙深潭般的雙眼。
我見宋驍對照顧我的啞奴出過劍,那時他劍氣縱橫,殺氣四逸。而此時他垂著手,悄無聲息站在那裡,我卻覺得害怕。這種平靜之下是洶湧的、磅礴的、能撕碎一切的殺意。
原來他做暗衛是這個樣子。
蕭景承察覺身後有勁風,到底沒有慌亂,他攏好衣服慢慢往回轉,見到來人,似有驚異。
「龍七?你來這裡做什麼。」
宋驍淡淡的,一字一頓:「她不願意。」
「什麼?」
蕭景承似有一瞬間迷茫,他看看宋驍,又回頭看看我,忽而恍然大悟,掐住我下頜哈哈大笑:「祝永寧,朕還真是小看你了。朕不過派個龍衛照看你幾天,他就對你死心塌地,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
宋驍出現在這裡,我既難堪又感動。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恐懼。
他怎麼能……他不要命了?
宋驍好似全然不知我心中所想,他冷冷靜靜地對當今聖上說:「放手。」
蕭景承聽到什麼笑話一般,挑釁地在我脖頸處印下一吻:「敢動朕的人,你是第一個。」
屋裡不知何時又多出幾道人影,隱藏在暗處的龍衛都出來了,他們與宋驍戴一樣的面具,一樣的火焰護腕。
我瞧見宋驍拔出了劍。
小暗衛的武藝原來這樣好,他一個打贏好幾個,屋裡穿著黑衣服倒也看不出來什麼,隻是我伏在他背上時,摸到他肩膀一片潮濕。
我們又一次奔走在屋脊上,時空倒轉,這一次換他的血沾濕我衣裙。
我摟緊他,感受著月兒如鉤,星野遼闊。
「宋驍,你這個大傻子,這一回,我們兩要死在一處啦。」
他抿緊嘴把我往上顛了顛,「我送公主出宮。」
出宮……出得去嗎?
我這樣不習武的人,都能看到,遠處,有弓箭手埋伏。
「宋驍,雖然我身子臟了,可是我的感情很幹凈的,你要是不嫌棄……」
——「公主金枝玉葉。」
——「臟的是他們。」
我怔住,灼熱滾燙的液體慢慢從眼眶流出來,熱辣辣一片,我用力地,抱住了他。
宋驍,要是有來生就好了。
我們……我們……不要生在帝王家。
回廊盡頭,弓箭手嚴陣以待。
宋驍將我放下來,又撕下一片內襯,俯身蒙在我眼上。
不遠處箭鏃泛著冰冷冷的青光,我直覺宋驍一去就是訣別,拽住他袖子道:「你……湊過來些。」
他的睫毛又密又濃,滾在手心,像兩把小毛刷,這一回,我真真切切摸到了。
宋驍,宋驍,你要是出了事情,我殉你。
我們到地府下面,做一對快活夫妻。
弓箭手遲遲沒有放箭,兩廂僵持下,那邊漸漸起了嘈雜,一個石青色身影被禁軍簇擁著走上前來。
是蕭景承。
他眉間結著化不開的寒霜,臉色是我從未見過的陰森,相比之下,從前他對我的那些態度幾可算做和顏悅色。
「祝永寧,過來。」
過來?過哪去?到他身邊去嗎?
不,不要。
我要和我的小暗衛在一起。
蕭景承抬起了手,自他口中漠然吐出「放箭」兩個字,霎時箭雨鋪天蓋地,圍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
宋驍背著我站起來,他低低道:「公主,別看。」
我不看……我不看……
耳邊盡是兵器交接聲、血肉碰撞聲、人聲,我掌心一片黏糯,宋驍的身體忽然顫了一下,我的心也跟著重重顫抖起來。
他中箭了。
我立時掀開了蒙眼的黑布,又一道利箭破空而來,我當即反手抱住宋驍。
「祝永寧——!」好像是蕭景承的聲音。
天地間的一切動作都放緩下來了,記憶走馬觀花從眼前回溯,原來中箭是這種感覺,我輕飄飄撫上宋驍的臉,斷斷續續問:「你……疼不疼?我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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