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2024-12-24 15:39:563030

  透過休息室明淨的落地窗望出去,千百架無人機在融融夜幕中列隊,組成一行閃亮的字。


  【周楚今小朋友生日快樂】


  許織夏腦子嗡地一聲,有什麼轟然倒塌,接著變得亂糟糟的。


  她以為自己長大了。


  原來在他眼裡,她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小孩兒。


  -


  席間還在推杯換盞,歡聲笑語,酒意正濃。


  相比之下,宴會廳外的觀景庭院很清靜,草坪上幾棵精心修剪的樹,立著兩座白石雕塑,噴泉響著白噪音。


  夜色昏暗,一盞燈都沒有,庭院裡隻有水池融著月光,隱約映出周圍的陰影輪廓。


  紀淮周拎著酒杯,獨自出來透氣,半倚半坐著花壇,呼吸間攜著噴泉帶出的涼絲絲的水霧。


  他闔著眼,低垂著頭。


  在這陰湿的空氣裡,他像個溺亡的人,一動不動。


  良久,他提起酒杯含住杯沿,脖頸後仰,凸起的喉結連著滾動幾下,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有人坐到他身邊,他沒回頭去看。


  “一個人飲悶酒。”陳家宿手探進外套內口袋,摸出煙盒,銜住一支煙,隨口調笑了句。


  “惹了風流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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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淮周自嘲地扯了下唇,自顧自慢悠悠把空酒杯擱到花壇的大理石邊上。


  “嗯。”


  陳家宿攏煙點火的動作忽頓,匪夷所思側過眼,又有些喜聞樂見:“算你有花樣,招惹了哪家的靚妹啊?”


  紀淮周不語。


  抽過他的煙盒和打火機,敲出一支,咬到嘴裡,一簇火焰從彈開金屬蓋下蹿出來,將煙頭灼出星火。


  他吸了口,再呼出去,煙霧混著酒氣,彌漫在眼前。


  “我混賬,無恥,禽獸不如。”他鼻息沉沉的,一字一句,聲音滾在喉嚨裡很低啞。


  沒見他如此過。


  陳家宿驚奇地笑了兩聲:“你把人家女孩子怎麼了?”


  紀淮周唇角勾著苦澀又諷刺的弧度,垂眸抽煙,又不講話了。


  陳家宿若有所思:“今寶啊?”


  他怔住,有些意外地瞥過來,陳家宿會心一笑:“這世上還有哪個女孩子能把你折磨成這樣,隻有自家的。”


  “我知道你們不是親兄妹的嘛。”他又說。


  紀淮周蹙眉,指尖磕了磕煙灰。


  “保密。”


  “放心。”陳家宿觀察他一會兒,突然收起散漫勁:“雖然是今寶,但我還是得勸你,當了這個負心漢吧,二哥。”


  紀淮周淡哂:“用你講。”


  “不是因為道德。”


  他話裡有話,紀淮周撩起眼皮,陳家宿的神情有了幾分正色,躊躇片刻開口。


  “紀家有情況了。”


  -


  高中畢業那個暑期過得不慍不火。


  棠裡鎮的商業化改造最終難以避免,規劃和修建一直都在進程中。


  不少民居都改造成了民宿,從餐飲到商鋪,甚至搖橹船,都應旅遊管理公司要求,收歸管轄。


  白牆又刷漆,檐上添新瓦,小鎮積年累月留下的破舊的歲月痕跡,像上不了臺面的腌臜,都被遮掩而去。


  同意的都很配合,不情願的也隻能認命。


  盡管還未正式開放景區,但近期,官方開始賣力營銷,暑假那兩個月,小鎮已經陸陸續續有了闲逛的散客。


  棠裡鎮依舊是棠裡鎮,春夏的垂絲海棠依舊如期盛開。


  但漸漸消失的,是煙火氣,和人情味。


  許織夏在明家住的時日不長,哪怕過去十幾年,在別墅,她總還有借住的感覺,華美貴氣的生活並不是她的。


  隻有棠裡鎮的那間院子,在她心裡,才是完完全全屬於她。


  但那個暑假,住在棠裡鎮,每天出門都能遇上三三兩兩背包的遊客,他們的目光永遠帶著探究性的觀賞。


  有那麼幾回,她坐在院子裡,有冒犯的遊客未經允許就擅自推開院門走進參觀。


  許織夏覺得自己像是動物園裡供人參觀的猴子。


  那一晚紀淮周不在,她一個人在被窩裡放聲痛哭了一場。


  而最委屈的是,如今她都不能再撲進哥哥懷裡哭訴,不能隨心所欲給他打電話。


  哥哥沒有變,對她的態度一如既往。


  是她再做不到無所忌諱。


  她做不到懷著一顆在潮湿陰溝裡早已扭曲變質的心,坦然站在晴朗下。


  許織夏為了麻痺自己的情緒,每天都不讓自己闲下來,不是去楊姐姐那裡練舞,就是窩在房間裡作一幅幅的書畫。


  她可能是膽小鬼,但逃避是她當時唯一的出路。


  沉默寡言了兩個月,開學在即,許織夏和孟熙陶思勉在機場各奔東西。


  孟熙去山城,陶思勉去烏市,他們一個西南,一個西北。


  而許織夏要去的京市,又是另一個方向。


  孟熙性格大無畏,但其實是個很感性的姑娘,登機前,紅著眼睛說:“寒假回棠裡鎮,我們還要一起喝冬釀酒。”


  “必須的,你倆一天不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還不習慣呢。”陶思勉說。


  許織夏被他們惹得眼眶泛酸,鼻音濃重地笑說:“好。”


  孟熙聲淚俱下:“答應了,誰都不準缺席!”


  許織夏用力點頭。


  不會缺席的。


  這是她此生最好的兩個朋友。


  開學報道那天,紀淮周親自送她到京市舞蹈學院,行李拎到寢室,細枝末節都安排妥當。


  他留下一張卡,把身上的現金也全都給了她。


  “不夠用了就跟哥哥講。”


  許織夏點點頭。


  當時寢室裡隻有他們,紀淮周看著她笑,如幼時那樣,揉弄她的臉。


  她鵝蛋臉小小的,他一掌就能握住。


  “一個人可以麼?”他語氣裡的笑意似真似假,慣著她說:“不可以哥哥住過來陪你?”


  屬於一個男人溫燙的掌心,包裹著她的半張臉,溫度滲進她的皮膚,她費勁壓抑兩個月的心瞬間又重新跳動起來。


  哪怕知道他完全是把自己擺在哥哥的位置。


  許織夏慢慢仰起臉。


  兩個月沒有直視過他了,她有些恍神。


  眼前男人的臉和少年的臉逐漸重影。


  恍惚浮現五歲那年流落街頭,怯生生扯住他衣角,少年不緊不慢回首而過的臉。


  狼尾半扎,戴獸面耳骨夾,身後天光破雲。


  此刻的不真實亦如那一剎那。


  他好遙遠。


  感情最初的模樣,或許不是她在性教育講座上被啟蒙情愫開始,而是從芳華冰室狹窄的屋檐下,相遇時的那一把傘開始。


  可能那時候,她的一生,就已經迷失在了那個荒涼的雨夜裡。


  許織夏有想過,如果哥哥可以永遠是哥哥,那她作為妹妹與他就此一生,也算一輩子。


  但人都是貪心的,總不滿於現狀。


  就像此時此刻他輕描淡寫一句調侃,她懷揣著暗戀的禁忌和背德,一念之間,又不甘心隻是他的妹妹了。


  “可以的。”許織夏悄悄掐住自己的手心,定定望住他雙眼:“我十八歲了,是個成年人。”


  “行。”他口吻漫不經心,沒在意她的話,在意的反而是那把扶了下有點搖晃的椅子。


  他蹲下去。


  許織夏別扭強調:“別再當我小孩兒了。”


  他隻顧著檢查椅子腿牢不牢固,半晌沒回應,許織夏咬咬唇,過去兩個月的委屈,都宣泄在這一聲嗔怨裡。


  “周玦!”


  紀淮周身形不明顯地一晃,抬起頭,瞧了她一眼,而後不慌不忙站起來。


  他的情緒總是深不見底,不可捉摸。


  許織夏的手指微微在顫,從喊出他名字的那秒起,她渾身的血液都在頃刻間湧上去,在大腦裡滾燙沸騰。


  他的冷靜刺激著她的情緒,許織夏胳膊突然摟上他脖頸,人往他懷裡撞。


  紀淮周猝不及防被她勾得彎下腰背,她埋著臉,鼻尖的氣息似有若無噴灑在他的喉骨。


  “別再當我小孩兒了……”


  她悶聲,重復呢喃。


  紀淮周放慢呼吸,一段漫長的寂靜過後,他掌心落到她發上,若無其事揉了揉她的腦袋,模稜兩可地輕笑。


  “我們小尾巴長大了,都不愛叫哥哥了。”


  明確會意到他拒絕的暗示,心髒像被塊巨石狠狠壓住,壓得碎裂。


  許織夏把臉深深埋下去,閉口不言。


  開學期間,周清梧和紀淮周都有同她通話,確保她在京市的生活無恙。


  許織夏卻還是感到孤獨。


  她在京市被丟棄,感覺自己又被丟棄回了這裡。


  於是她每天都在舞蹈室,不知疲倦地練舞。


  她很低調,但古典舞舞蹈表演專業的大一新生周楚今的名字,很快就在京市舞蹈學院風靡——專業成績第一,文化課成績遠遠斷層,還是個膚白貌美的美女。


  隻不過許織夏本人,沒有任何對大學校園的新鮮感和憧憬。


  就這麼渾渾噩噩過了一個月。


  直到那個周末,替她照顧小橘和羅德斯玫瑰的楊姐姐在電話裡,告訴她噩耗。


  小橘要沒了。


  自然老去。


  許織夏呼吸驟停,臉上倏地褪去血色,當天的航班飛回蘇杭。


  小橘躺在寵物醫院的手術臺。


  在許織夏風塵僕僕奔到它面前,喚了聲小橘後,沒兩秒的功夫,它就閉上了眼。


  仿佛它撐到現在,就是為了等她。


  為了看到她最後一眼。


  那一個月許織夏沒有流一滴眼淚,但此刻,她眼淚刷地一下衝了出來,趴在手術臺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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