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聽是如此心驚,想起她清清冷冷的模樣,想起她手腕的白綢布,想起皇上病的那幾日她一宿一宿地在佛堂跪著,想起她說皇上把人當替身時的平靜和泰然,卻怎麼也想不出她為什麼今天要放這把火,用這般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為愛而生的華年,仿佛一場無聲而悲壯的對抗。
回宮的路上,皇上緊握我手的掌心出了汗。
他外露了他對失去的恐懼,雖然在短短的數年間,這種滋味一而再再而三地侵蝕著他的肺腑。
他叫慎修儀的小字挽挽,取自詩雲「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是他取的。他說他們第一次在選秀時遇見,她在一眾濃妝豔抹的鶯鶯燕燕之中,就是這般發髻松散,略施粉黛,那樣幹淨而簡單,仿佛就是為了落選,晨起懶梳妝後,便來隨意走個過場。
這番模樣讓他想起他最後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在安元寺的山腳下和他道別,素淨的一張臉上,連疲憊和悲傷都懶得再有,我低下頭,隨手挽起散落的頭發,將之束了起來,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李承穆這個人愛起名字,我這下是發現了,可惜偏偏生了張說反話的晦氣嘴。他的名字明明是祝福,最終卻變成了詛咒。我得不到一日安寧,而慎修儀連自己的生命都挽不住。
隻是我相信,慎修儀,他的挽挽,一定還有更多地方吸引了他,比如那一雙剪瞳中蕩漾著的多情。有些女人生來就是在感情裡浮沉的,他的挽挽就是這種人,看眼睛就知道,她遲早溺死在自己的這汪秋水裡。
皇上說,挽挽初進宮時,對什麼都怯得很,總像是有滿懷旁人看不懂的愁緒離索。直到有一年皇上攜百官一起北上圍獵,原本獵場大捷,卻不想頻繁的騎射引發了腰部舊疾,當時還隻是貴人的挽挽,在天寒地凍的草原圍場一宿一宿地為皇上煎藥,那藥一煎起來就是二十多個時辰,她當真自己熬著守著,說是自家的獨門秘方,一定要自己個兒親自盯著才安心。
說著說著皇上笑了起來:「竟還真比太醫院有用,那些日子在草原得虧了她,算是藥到病除妙手回春。」
他說後宮中這麼些女人,有人愛權勢,有人愛清淨,也有人愛他,但他沒見過一個人這樣樂於付出,仿佛燃燒得越熾烈就越快樂。
終於,如今,他的挽挽用一把火燒幹淨了自己。
戌時三刻,我們一行快馬加鞭回到宮中,急急趕往燒成炭黑的寶賢殿。火早被撲滅,水流混著碳灰,在腳下彎成扭曲的水漬。
寶華殿的太監宮女們灰頭土臉地瑟縮在宮牆外,看上去都被問過了話。主持這事兒的是拖著病體的淑儀皇貴妃,莊妃在旁幫著打理。
一向不湊這種熱鬧的婉妃也在,正對著宮門的方向張望著什麼。瞧見我來了,她像終於等到要等的人,快步向我走近,不等我過去先攔下我,一手輕輕柔柔按上我的肚子,一邊在我耳旁輕聲道:「別去,我就是怕你要管這事兒。寶賢殿燒毀了大半,慎修儀人燒得不成樣子,你這正懷著呢,千萬別瞧這些東西,小心動了胎氣。」
她真是當自己懷孕一般小心翼翼。
皇上聞言也停了步子,對我點點頭:「你先回去休息吧,慎修儀的事兒朕會處理,你的身子重要。」說著他又衝婉妃道,「你陪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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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前,我回頭瞧了眼久違的淑儀皇貴妃,她在笑,也在哭,是那種很苦很苦的笑,沒有一點點高興,好像很不理解什麼,又好像終於理解了什麼,她手裡抓著半塊白色的殘布,我要是沒瞧錯,料子和色澤都像極了慎修儀生前手腕上綁著的那塊。
回到太平殿,我問婉妃為什麼慎修儀要放這把火,她那麼愛皇上,怎麼就忍心拋下皇上自己去了。
婉妃撥弄著自己的指甲,回了句:「你怎麼知道她愛皇上呢?」
我幾乎要被逗笑了:「這事兒舉宮誰人不知,要連慎修儀愛皇上這件事都能有假,這後宮不得什麼都是假的了?」
「這後宮本來就什麼都是假的啊。」她冷冷說出這句話,停下對指甲的專注,抬起眸子瞧著我,「什麼愛不愛恨不恨,假作真時真亦假,你難不成第一日知道麼?」
我愣了。
十一月二十六,慎修儀的頭七。
慎修儀擺明了是自戕,是連累三族的罪過,皇上卻偏說她是意外身故,追封了她慎妃。為此,他收拾了寶賢殿的一眾宮人,發落的發落,杖斃的杖斃。就連淑儀皇貴妃,都因為管理後宮不利,被降為貴妃,連帶著罰了三個月的俸祿和半個月的禁足。
聽說淑儀皇貴妃,如今的儀貴妃,收到這道旨的時候,如釋重負地說了句叩謝皇上,然後卸了珠玉,終於安了心似的躺上她纏綿的病榻。
一向視儀貴妃為殺夫仇人的婉妃這回卻沒笑出來,她說不知道為什麼,隻覺得七分感觸,三分悲涼。
我也久違地拜訪了承華宮,原本說禁足中的儀貴妃不見人,沒想她卻網開一面見了我。
原本光彩照人的儀貴妃如今容顏黯淡,面無血色的臉上掛著一雙深凹的眼窩,薄薄的唇無力地翕動著。她盯著我的肚子,吃力地開口說:「真好,本宮也曾經差點有了一個自己的孩子,可惜了,可惜……」
不知道她在可惜什麼,可惜林又卿傷了她的骨肉,還是可惜皇上策劃了這一切的發生。
我開門見山地問她,慎修儀為什麼要自殺。
儀貴妃抽了抽嘴角,勾起一個幹澀的笑:「這重要麼?」
「嫔妾誠心求娘娘賜教。」
「你怎麼知道本宮就知道呢?」她反問。
大概是因為她手中那塊殘布吧,那塊布讓我不僅預感到她知道,還預感到慎修儀的死和她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拉扯。
我看著她微紅的眼眶,試探道:「慎修儀去了,娘娘心裡也難受吧,娘娘待慎修儀,是有情義的。」
旁人眼裡,慎修儀生前和儀貴妃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明明,我上一次看見儀貴妃像那日站在寶賢殿的廢墟前那般悽切,還是聽聞自己弟弟侯淵頤死訊的時候。
「本宮不知道慎修儀緣何自盡。」她頑固地昂著頭,一如往常地保持著高傲,「本宮肯見你,隻是想好好瞧瞧你到底有什麼神通,想來從前沒把你放進眼裡,也沒仔細看過你,等有功夫好好對付你的時候,本宮也沒對付你的必要了。我侯家為了皇上出生入死馬首是瞻十年,到頭來終於落得這般下場,你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倒真讓本宮好奇,怎麼就能懷上龍胎,笑到最後。」
我知道她不甘心,我想起她在長信殿檢舉我燒紙時的強勢,和被皇上懟回去後的窘迫。這個強裝出驕傲的女人,到底對最後的殘敗無法甘願。
「嫔妾告訴娘娘,娘娘是否就告訴嫔妾?」
她一聲冷笑:「你在和本宮做交易麼?」
「是。」我點點頭,「娘娘如今也翻不了身了,還有什麼,比一個真相更重要呢?」
這番血淋淋的話,她心裡都知道,隻是從沒有人敢真的說出來。
「好。」她也點點頭。
她緩緩地說了出來,我猜這番話,除了我,她也無人可說了。
儀貴妃口中,慎修儀從來沒把自己當作皇上的挽挽,她不是自戕,而是殉情。
對,是殉情——為了皇上之外的人殉情,為了她戴白布的那個人殉情。
皇上把她當成替身,把第一次見她的模樣,當成最後一次見我上山入寺的身影。她也把皇上當替身,把秋闱獵場上英雌颯爽的皇上,當成她心裡在沙場上揮斥方遒的少年。
如今,她心底的少年死了,她就為他殉情。這把火,正是放在她的少年離開人世的三七。
我想起來,寶賢殿被火海湮滅的二十一天前,胡蘭城傳回了侯淵頤的死訊……
兩個識於微時的人,在這紅塵俗世最後的關聯便也就此斷了。
慎修儀本名沈虞歡,和侯家的小公子侯淵頤是自小的情緣。十八歲那年侯淵頤初赴沙場,臨行前,二人執手相看淚眼,他說等他凱旋歸來,便讓他爹上沈家提親。
小小的人兒總是不慣說離別,他們隻說凱旋,誰也不提,倘若兵敗,倘若身死,倘若陰陽兩隔,又要如何再續前緣。自然也就更不會想到,他們還有可能都好好地活在同一方天地,卻此生再無法相見。
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詩經有雲,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沈虞歡卻隻從火傘高張等到了秋風習習,怎奈等來的卻不是宿宿入夢的意中人,而是心上人的死訊。
當然,至於侯淵頤後來到底是怎麼被忠心的老部下救出來,怎麼死裡逃生的,沒什麼人知道,也沒什麼人關心。隻不過在侯公子頻頻建功立業後,大家都對他初次徵戰的經歷說一句吉人自有天相,亦或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卻不知侯公子的心已然葬送在那場劫難。
當時的沈虞歡是執拗的,她不信侯淵頤就這樣死了,不信她的少年舍得將她一人孤零零地落在人世。她繼續等,沙場回來的每一個人她都差人去問,有沒有見過她的侯公子,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可有人說沒見過,也有人說死了,就是沒人肯給她一個她翹首以盼的答案。
死訊傳回來的第二十一天,沈家收到了一道旨——是自己家女兒,尚未與人定下婚約的沈虞歡,被列入了這一屆秀女名冊的消息。
柔柔弱弱的女兒家也想為自己抗爭一次,沈虞歡連夜收拾行李,隻為去他打過仗的地方,倘若他沒死,她就找到他,倘若他死了,她就守著他。可她畢竟一介嬌柔女子,京都的城門都沒出,就被身後快馬追來綁回了沈府,一直幽閉到入宮選秀那一日。
再後來的事兒,京都裡很多人都聽說過。侯家公子大難不死,屢立戰功,卻沒人知道他為什麼自此流連沙場,也沒人知道他為什麼都不多看一眼娶回家的那位家世顯赫端莊風雅的美嬌娘,更沒人知道他為什麼一次次逃似的遠離京都,而又在黃沙漫天血流成河的邊疆,對著京都的方向吹響一支玉笛,蕩起一段哀毀骨立的音律。
就像宮裡的人也都知道,慎修儀沈虞歡不爭寵不奪權,隻一味地待皇上好,卻沒人知道她一宿一宿地跪在佛堂裡,隻為乞求她的少年此去無虞,平安地苟且於世間,哪怕此生再不得見。
很多時候,他們可能還會想,如果他早些養好傷回京都,如果她選個更好的時機逃去戰場尋他,如果她沒有萬念俱灰,沒有挽著那松松散散的發髻去選秀,沒有像極了七年前同樣萬念俱灰的我……
反正也沒有如果了,這一次,胡蘭城傳回侯淵頤的死訊,她又等了二十一天,她知道該是他們相見的時候了。他們最後還能期盼的如果是,如果黃泉路上還能相見,如果蒼天垂憐,真的還有來生……
儀貴妃說到最後,用那幹枯而蒼白的手指輕按了按鼻尖,我知道她想哭,但她的高貴她的自持不允許她在我面前哭。
「本宮和慎修儀並沒什麼往來,本宮隻是可惜……」她無力地想解釋什麼。
人大多時候,都是如此無力的。
後來我把這些事兒告知了婉妃,婉妃說這麼看,沈虞歡才是這宮裡最聰明也最蠢的女人,皇上到處把人當作影子,唯獨她,竟會利用皇上來排遣相思。可惜了,最後逃不過情關,不如當年就跟著侯淵頤去了,省得這麼些年逢場作戲,都沒為自己活過。
我說,那寶賢殿這把火,總算是為自己活了一次。
想來也真是可憐,這世上竟然有人,為自己活的方式就是結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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