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懋嫔了?」婉妃聲音一下子陰了下來,笑容僵硬地凝固在瘦削的臉蛋上,還摻了幾分莫名的激動,「你們說了什麼,她有沒有告訴你什麼事情?」
「隻在清曄池旁,遠遠看了一眼……」我一字一頓,「她是誰,她為什麼會啞,她應該告訴我什麼事,你那個時候,又為什麼讓我去找她?」
婉妃深吸了口氣,又全部嘆出去:「她不是一直啞的,而是皇上登基那年生了場病才再不能開口說話。」
婉妃一雙杏目遊離著閃爍了幾下:「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我好像見過她,在承瑜的太子府。」
她微側著頭,那段久遠的記憶對她來說也沒那麼清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或者想得太多,如果她真的是太子府的人,後來又成了五皇子的妾室,這太奇怪也太可怕了。所以我那個時候想讓你去見見她,如果你真的是太子妃,如果她真的和承瑜有關聯,你一定能認出來,也一定能猜出背後的端倪。」
端倪?這端倪也太昭昭了,犯不著猜,明明顯眼到我們躲都躲不過去。
婉妃按住我的手,她手心涼涼的,湿湿的:「所以呢,你今天看到她了,她真的是太子府的人麼?」
「我不知道,我也怕我看錯了。」我抖著嗓子,明明就是一個時辰前的對視,我像是再也記不清,「秋昀,如果是真的,怎麼辦啊?」
她抓著我的手重了幾分力,我卻沒等到她的回答。
如果是真的,如果幼白真的是皇上的人,如果她好不容易原諒的玉環父親,真的是一手策劃害死了李承瑜的劊子手,她怎麼辦,我又怎麼辦?
我們後來什麼都沒說,關於懋嫔的,關於承瑜的,關於我身孕的,她就抓著我的手,一言不發。直到天邊的暮色蓋過了霞光,華燈初上,百鳥歸來,她離開了太平殿。她走得搖搖晃晃,一如多年前我蓋著蓋頭,蒙了視線,走入太子府的樣子。
我躺在搖椅上,被關在側殿的烏雲踏雪趁著引鳶開窗的間隙竄了出來,鑽進我的懷裡。我摸著它黑亮的皮毛,竟恍然間覺得自己身在安元寺,我眯起眼,小聲呢喃道:「我其實不信的,他不會這麼做……」
十二月十八,我把自己關在太平殿裡整整五日。
婉妃我沒見,皇上我也沒見。
皇上召引鳶去問了話,我讓引鳶別提懋嫔的事,她心裡有把關的,應對了一番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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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妃二舅來診脈我倒是見了,他隔著紗幔問我道:「容華心裡有事兒?」
「沒有。」
「肝氣鬱結,想必還是樁想來想去想不明白的事兒。」婉妃二舅不顧我的否定,「容華如果真有心結,何不解開它,而要將它越纏越冥頑呢?」
我「噌」地就鯉魚打挺似的直了起來,一手掀開紗簾,急不可耐地跳下床。
引鳶在一旁看著拉也不是按也不是,隻漲紅了張臉,又生怕驚著我似的壓低了嗓音,急吼吼地喊:「主子您別這麼大動作呀,您有身孕呢,哎呀您慢著點啊,您可千萬別跑啊……」
我卻跟撒了韁似的,裹上厚披風便竄出門外,把引鳶和幾個還沒反應過來的丫頭丟在身後。
至於那位婉妃二舅,我覺得他心裡明鏡兒似的,我的這番反應,想必便是他來太平殿走一趟藥到病除的成果。
我急急地衝在宮裡並不平坦的石板小路上,路遇馮婕妤還差點衝撞著。
哦,這會兒該叫馮更衣了。她本是被榮貴妃指去了冷宮的,後來多得儀貴妃在皇上面前求了情,皇上也自覺虧待侯家,便賣了個臉,把她放了出來,貶為最末等的更衣。
乖乖,想來我入宮小半年,如今也終於爬上個容華的位分,等我犯了錯,也能被降成更衣,我不禁有一番翻身逆襲揚眉吐氣的小小得意。
可惜了沒人能分享我的快樂,如果我把這種得意告訴引鳶,大抵隻能招來一個熟悉的看爛泥扶不上牆的眼神。
此番相見,馮更衣再沒了當年儀貴妃病時,帶著嬤嬤闖進我宮裡,對我的不恭敬興師問罪的衝天氣焰。相反,她低眉順眼地像個小媳婦,想必真在冷宮裡被好好教了做人。
我未嘗打算和她多言,她卻非挨著我走,幾乎貼上我的臉。這一近看,我才察覺到她前額凌亂歲發下,藏著的渙散眼神。
「葉答應。」她低低叫了我一聲,想必冷宮待久了,都不知道我被冊封的事兒。她低沉的聲音哀弱地顫著,滲人得緊,「你說,這世上有鬼麼?」
冷宮裡待過的人,遇了些什麼不幹淨,腦子受了什麼刺激,也都是常有的事兒。
我不想與她糾纏,隻有見她這模樣又不免有幾分可憐,便隨口應答:「有如何,沒有又如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唄。」
「那倘若,倘若我做過呢……」
我來了幾分興致:「你做過什麼事?」
「其實……其實我……我不是想她死,我隻是……隻是……」
「想她死?誰死?」我放慢了步子,打量起她驚惶的臉,早聽聞馮婕妤是儀貴妃的一條狗,卻沒想到這條狗還咬死過人?
「就是……就是長姐啊,我看不慣她明明沒我得寵,位分也沒我高,卻運氣好懷上了龍子。我我……我也沒做什麼,我隻是不想她把孩子生下來,爬到我頭上,我沒想到她就死了……」
馮更衣的臉猙獰地扭曲著,我懷疑她瘋了,如果她沒瘋,也不敢把這番話往外說,還是和八竿子打不著幹系的我說。
「葉答應,你說啊……」她發黃的、劈掉了指甲的枯手扯著我的袖子,「宮裡沒什麼人和我來往,榮貴妃也關著我,不讓旁人與我說話,我好不容易遇著人,求求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世上真有鬼麼,長姐,長姐她會來找我麼?我在冷宮裡總看著她……」
她的長姐、龍子、死?
等等,她的長姐,不正是我入宮那日見著的棺椁裡的馮貴人?這麼說,馮貴人之前是有身孕的?
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肚子,然後攢住她的手:「你告訴我,你對你姐姐,到底做了什麼?」
「長姐……長姐懷孕的事不敢公開,就私下告訴了我。我……我也不敢瞞著儀貴妃,也不想長姐生下皇子,於是我就聽儀貴妃的指派,拿了藥,下……下在我長姐的吃食裡。」她揉搓著本來就凌亂的頭發,「誰料她吃了藥後身子突然變得很差,每天都恍恍惚惚,沒什麼精神,這才踩了紀容華的鞋,得罪了榮貴妃……隻是我也沒想到,沒想到她會死啊!你說她為什麼不找榮貴妃,為什麼來找我?」
所以,按她這麼說,是儀貴妃知道馮貴人有孕,於是想下藥害她流產,結果陰差陽錯讓馮貴人惹惱了榮貴妃,被活活打死,一屍兩命扔出宮去?
不對吧,這樣總覺得哪裡有問題,我在腦中一遍遍地捋著,直到有唯一的一條線是完全順暢的——這個事,想來是馮貴人有孕,承蒙榮貴妃庇護,演了一出戲好把她送出宮!
我突然就笑了。
媽耶,太假了,真的太假了,原來從我入宮第一日起,所見所聞所感,竟就都是假的。
引鳶這會兒終於追了上來,我把馮更衣推給她,讓她送馮更衣回去,便奔向長信殿的方向。
今天,我一定要把所有事情弄清楚。
對於我的造訪,皇上流露出了意料之外的欣喜與熱情。
他小心地掸掉我披風上的晨霜,拿來自己的貂裘敞篷給我裹上,溫熱的手掌貼上我凍得泛紅的臉頰:「瞧這粉面,再看上一百年也看不厭。」他寵溺的笑漾在我耳畔,「冷麼?耳朵冷麼,手也冷麼,都讓朕給你捂捂。」
我任憑他動作著,等他終於折騰完拉我坐下,我呵出一口長長的白氣。那我們,就從沒那麼殘忍的開始問。
「孩子的生母,是馮貴人,對麼?」我看向他。
他先是被突然問懵,回過神來又笑了:「朕的毓兒,永遠都這麼聰明。」
「你什麼時候知道馮貴人有孕的,儀貴妃讓人下藥的時候?太醫把脈的時候?還是……」
「毓兒,你不用知道那麼多。」他也認真地回應我的目光,「你隻要知道,朕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才是為我好。」我低著聲音,卻說得咬牙切齒。
「好,隻要是你的要求,不管什麼朕都答應你。既然你想聽,朕就給你說。」他正襟危坐,端起案邊的茶呷了一口,「這一切是朕設的局,也不全是局。朕朝思暮想,終於熬到和你的再見之日。朕迫不及待想讓你回到朕的身邊,也必須先給你鋪好一條久長的路,能護你一生。直到馮貴人有孕,朕的這條路,第一塊磚才終於鋪好。」
李承穆說,婉妃二舅,那位右院判是他的心腹之臣,一直為他密切關心著宮裡各位主子的脈象。為了讓計劃順利實施,自去年臘月至我入宮,李承穆都隻臨幸那些家世淺、好操控、沒什麼野心的低位妃嫔。
終於,最合適的馮貴人懷上了,還被婉妃二舅判診大概率是男胎。而這之後的一切,從馮貴人告訴馮婕妤,再到儀貴妃下毒,也都盡在李承穆的掌握之中,一步不落地切合他意。
戲演到這出,便輪到他的另一個心腹,當時的榮昭儀江笑情出場。江笑情適時制止馮貴人用有毒的吃食,道出儀貴妃下藥的原委。又說深宮步步為營,防不勝防,從來沒有孩子能活下來,唯有一計可保她母子平安,甚至能讓她的孩子將來高居皇位。此時的馮貴人本是山窮水盡退無可退,卻不想還有這番柳暗花明,登時應下。
再後來的,我便都知曉,合宮也知曉了。
葉長寧葉答應入宮的那天,榮昭儀打死馮貴人卻被封妃,人們議論著馮氏的悽慘,唾棄著江笑情的毒辣。
而此刻被李承穆捧在手裡護佑著,呵口氣都舍不得的我,卻覺得莫名悲涼,人微言輕的馮貴人也好,高高在上的榮貴妃也罷,飄搖半生,竟都像蝼蟻一樣,活在他人的把玩裡。
「毓兒,」他像看出了我的心驚,輕柔地摩挲著我的下巴,「朕不管你怎麼想,但對於朕來說,為了你,什麼都值得。」
「也包括……」終於,我們還是聊到最殘酷,最不該也不能面對的問題——我今天來這裡最初的目的,「設計承瑜,讓太子府、佟家、數千將士一起消亡在那場謀逆的事情麼?」
李承穆愣了。
他的手從我面頰滑下,想抓些什麼,最終卻隻能無助地緊握著盛滿茶水的杯盞。我看見他手背的青筋,看見他顫抖的五指,看見他擰蹙的劍眉,看見他復雜的面色,甚至看見他鼻息間秉著的那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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