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無論是何種境地,起碼他還有我,我還有他,我們還能依偎在一起。
直到我父親病逝。
我記得很清楚。
父親病逝後的第二個月,裴璟領了第一位姬妾進門。
那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美人。
她叫他將軍,捂著嘴笑,稱贊裴璟昔日的神勇,對著侯府裡的刀劍架子連連贊嘆。
她總是問起曾經戰場上的事,看他的眼神中寫滿崇拜。
那些笑聲,語聲,徹夜未熄。
從春風得意的少年將軍,到喪父、半身傷痛的新任武寧侯,過了三個月。
從負傷將養的武寧侯,到流連章臺的浪蕩子,裴璟又用了多久?
我不知道。
我不記得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語,淚先流。
8
裴璟遣散了所有姬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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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出我是鐵了心要和離,慌得心神不寧,終日纏在我身邊。
我們的身份仿佛對調。
他成了那個終日念叨著往昔的人。
可是,太晚了。
裴璟第一次迎進姬妾的時候,我想了很久,終究還是告訴自己,偶爾一次,紅顏知己,我們青梅竹馬……
後來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再後來,我就不數了。
姬妾可以遣散,可是燃燒的灰燼,卻不能復原成紙張,我的心也是如此。
「阿苑。」
裴璟興衝衝地道,「我今日臨完了一帖……」
他驀然卡了殼。
我靜靜看著他,面無表情。
那日以後,裴璟裝作這些年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兀自歲月靜好。
他的手經過幾年復健,已經恢復得不錯,雖然不能上戰場,日常生活也夠用了,隻是比常人慢半拍。
我嘆氣道:「你這又是何必。」
他張了張嘴,茫然道:「可是阿苑,我愛你啊……」
「之前是我不對,我盡力彌補你,好不好,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覷見我的神色,他又馬上說:「除了和離書!」
我嘆了口氣。
「從你第一次去花樓尋歡作樂起,你就已經沒有資格說『愛』這個字了。」
我說:「你現在做這副樣子,除了寬慰自己,還有什麼用?」
裴璟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抽了一下,沒抽動。
他抿著唇,像下定了什麼決心。
啞聲道:「你恨我是應該的。」
「你去章臺找男人也好,但是,但是不能在外過夜,不能把他們帶回家……總之,不要和離,好不好?」
「……」
「你想錯了。我對你,已經沒有任何感情了。」
這句話像鈍刀子,割得裴璟雙目睜圓,嘴唇顫抖。
我繼續道:「恨?我真的不恨你,也提不起恨你的心思,我隻是不想再與你有瓜葛了。」
「就這樣結束吧,裴璟。」
「老侯爺和你都於我有恩,我也在死人堆裡救過你一回。我們那Ţú⁶麼多的愛怨,就此扯平ťũ₈吧,兩不相欠。」
裴璟踉跄跪地,將頭埋在我膝上。
良久,良久,我才聽到他的一聲抽泣。
還有喃喃的自言自語。
輕得像一陣風。
「對不起……」
可是對不起,究竟有什麼用呢?
9
當日小鶴在我手中,輕輕寫了三個字。
「大公主」。
大公主是陛下的嫡長女,年逾而立,身世顯赫。
她邀我一敘。
當今陛下身患痼疾,身子一直不好。
愍太子——也就是大公主的胞弟——早逝,他逝後,陛下一直未再立太子。
據傳,陛下屬意五皇子。
五皇子與當今陛下的性格一脈相承,傳統,守禮法,傳統到有些迂腐的地步。
大公主差人為我斟茶。
正是小鶴。
「這是我的暗衛。」大公主衝我頷首,「喬將軍,久仰。」
她的眼睛像獅子,又像鷹隼,不帶上位者的傲慢,盈滿銳利的光。
大公主開門見山:「我的麾下,還缺一位將軍。」
我一愣。
啞然失笑,搖搖頭:「殿下,朝中並不乏武官。」
「是,但要論起打仗的功夫,武寧侯府稱第二,朝中無人稱第一。」
她肅然道:「老武寧侯已逝,新武寧侯傷了手,而你,喬苑——」
「你是武寧侯的副將,與他一同長大,一同行軍。謙城關一戰,你率五十人輕騎救出武寧侯,又屢出奇兵,轉敗為勝。」
「這些不是沒有人記得。」
「你的計謀武功,都在武寧侯之上。」
「……」
大公主歪了歪頭,問我:「你難道不想重新握劍嗎?」
「你難道想,一輩子都困在後宅中,為武寧侯洗手做羹湯?」
「不,」我眨了眨眼,否認道,「我已經準備和裴璟和離了。」
大公主一愣。
旋即笑道:「男人,多的是!」
她挑了下眉,道:「此次前來,我就是想把小鶴送給你的。從此,他就是你的暗衛了。」
小鶴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搭上我手背。
他低聲道:「主人。」
「父皇封你诰命虛銜,若我皇弟即位,估計也隻會給你加封诰命。」大公主說,「而我要給你的,是他們不會給你的東西。」
我輕聲重復:「不會給我。」
「你是聰明人。」
大公主笑了:「是,他們不是不能給你,而是不會給你。」
她長指敲了敲桌子,擲出若逾千鈞的兩個字。
「權勢。」
我眉心一動。
「在他們眼裡,女人,合該不能做官,最好全部在家傳宗接代。」她道,「不然,父皇立的第一個太子,就該是我,而不是老二。」
她口中的「老二」,想必就是早逝的愍太子。
「立嫡立長,皇嗣之中,沒有比我更名正言順的人。」
大公主目光灼灼。
「我就是嫡長子!」
「父皇總說,我是他的長女,老二是嫡長子,哈——在我看來,我是長子,老二?那隻能叫嫡次男。」
「天命,本就該落到你我頭上。權勢,本就該在你我手中。」
……
我的手,慢慢攥在一起。
「我不敢說,奪嫡會百分百成功,但。」
大公主道:「朝堂上所有女官,都是我的人。母家袁氏,也是我的人。寒門士子,也會依附於我。」
「——那你呢,喬苑?」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一字一句:「但憑大殿下驅使。」
大公主眯起眼睛,笑了。
她的眼睛實在很鋒利。
「他們因為女兒身不給你的建節,我會給你——那本來就是你該得的東西。」
建節二字,對每一個武將,都有著不可抵抗的吸引力。
我點點頭,卻還是想問:「若我不從殿下呢?」
「我沒想過。對你,我十拿九穩。」
大公主很誠實地回答了。
「因為你是和我一樣的人。能力從不比誰弱,野心也是。」
大公主端起茶杯。
「喬苑,這杯敬你。」
10
裴璟最終還是寫下了和離書。
我與大公主的事,沒想過瞞他。
裴璟沉默地端來一碗蓮子粥,我一嘗,甜味濃重,皺了眉。
「太甜了,趙嬤嬤手藝退步這麼嚴重?」
「……」
裴璟輕聲說:「是我做的。做了很久。」
我挑眉看他一眼,將碗推到一旁。
「你現在是大公主黨了。」他垂著眼,看不出什麼情緒,「奪嫡兇險,你若參與其中,難免……」
「我都知道。」
我打斷了他的話。
「什麼時候和離?」
裴璟怔怔看了我幾秒,聲線苦澀:「……不和離不行嗎?」
我想了想:「也行。那我就自請下堂。」
裴璟長睫一顫,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大公主給了我一個軍中的職務,過兩個月便要從軍。
打仗是我的強項,隻是太久沒上過戰場,雖然也未曾荒廢過功夫,但總是害怕手生。
小鶴陪我練了幾天。
一旦撿起,便如魚得水。
練劍之時,總有一個身影在演武場旁徘徊,看著我們。
是裴璟。
他也不出聲,不鬧,隻是靜靜看著,表情十分復雜。
一個劍招收尾,我偏過頭去,撞上裴璟的目光。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終究什麼也沒說。
垂在身側的手,劇烈顫抖。
我想,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殘忍。
於是我換了練劍的場地。
「是我對不起你。」
裴璟似乎是想苦笑,嘴角扯了扯。
「現在想想,之前的我真是混賬。」
「再說已經沒什麼用了。」
我將筆砚擺在他面前,「是沒什麼用。」
「現在道歉、流淚,能掩蓋你流連花叢的事實嗎?能改變你冷落我、縱容姨娘的事實嗎?」
「你給我磕一百個頭都沒用,不如早日放下。」
「……」
「直至今日,我才發現自己放不下。」
裴璟閉上眼睛,聲音很沉。
「隻有面對花樓的歌女,看著她們崇拜的目光,我會覺得,我從未受過傷,還是那個戎馬倥傯的將軍。」
「見到你,就會讓我想起那段形同廢人的日子,心裡生出異樣的感覺。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厭惡,後來,我以為是害怕。但現在我才發現……」
「……那樣的感情, 是愧疚啊。」
「你明明是那樣武藝卓絕的人, 卻被我連累, 再也上不得戰場,在這侯府蹉跎。」
他哽咽了一下。
顫著手拿起毛筆,墨畫淋漓。
解怨釋結, 更莫相憎。
Ṱũ₃一別兩寬, 各自生歡。
我拿過和離書。
心裡泛起一點酸澀。
「如果是半年前的我,會告訴你,其實你不用愧疚的。」我輕聲道,「當年陪你卸甲歸田, 我是一百一千個願意。那時的我,滿眼都是你,滿心想著永遠相伴。」
「但現在的我, 隻想說,賤人。」
「惺惺作態。你崩潰了, 就去在樂伎身上找回將軍的威風,那我呢?我和你青梅竹馬、陪你復健、衣不解帶照顧你, 我不曾崩潰過嗎?你第一次納妾時,我不崩潰嗎?」
「我有沒有像你一樣, 縱情聲色?」
「你的一切說辭, 都隻是寬慰自己罷了。」
十二年。
我對他的感情,多到我自己都數不清。
他可挽回我的機會,也實在太多、太多了。
但裴璟一個也沒抓住。
或者說,能挽回的時候, 他根本不在乎。
人總是這樣, 隻有失去了才想著珍惜,可是想珍惜的那個人,早就走遠了。
裴璟捂著臉,終於痛哭出聲。
11
我與小鶴去從軍的時候, 裴璟沒來送。
軍中兩年,一晃而過。
回京之後, 陛下病重, 五皇子想發動宮變, 被我帶兵截於宮門外, 被大公主一刀斬下人頭。
山陵崩,大公主登臨帝位。
她兌現了曾經的承諾,封我為河東節度使, 統帥一方。
位高權重, 炙手可熱。
權力的滋味,可比情愛讓人上癮太多了。
路過武寧侯府時,我輕輕抬眼,大門上的那塊匾,已經不如舊日光鮮。
嬤嬤告訴我,武寧侯抑鬱成疾, 身體不太好,很少外出。
終日把自己關在侯府裡,不知道在幹什麼。
我沉默了下,沒再說話。
小鶴一夾馬腹, 垂眸衝我微笑。
恰此時,天朗氣清。
我翻身上馬,一路向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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