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024-12-26 15:51:524042

梁青詞死亡凝視。


在門牙長出來之前,他忍住了,一句話都沒和我說。不得不對下屬下達的指令,也盡量不用帶齒音的字詞。真的很有偶像包袱。


我逗他,「你修閉口禪呢?」


他不上當,不回答。


漸漸地,春秋消掉他頰上的嬰兒肥,悄悄拔高了他的身量。他逐漸向我熟悉的那個「梁青詞」靠攏。


清俊,可靠,多謀善斷。


總的來說,梁青詞過得算是隻驚不險。


但我們誰都沒有掉以輕心。因為我們發現很多小事可以改變,但一些重要的事件卻還是會命中注定般發生。


命運陰毒地嘲笑膽敢反抗的蝼蟻。


蝼蟻說:去你媽的!老子衝上去就是幹!


十六、


為了最後一戰,我們做了充分的準備。


我們用多出的時光培養心腹,把他們安排到重要的官位上。


藩王的勢力也被大大削弱。


最重要的是,我徹底掌控了梁國全境。


奇怪,這個世界似乎隻有梁國這麼大。我試圖往外吞並時,被一層屏障直接打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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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我尖叫,向外探出的手指血肉模糊。


這是第一次,我的靈體受到傷害。


梁青詞神色難看,他禁止我繼續擴張,「陳晏晏,你休息一段時間。」


他不由分說停下了給我安排的事務。


夜裡,我看見他在翻閱各種道經典籍,眉頭緊鎖。


我敲他桌子,「梁青詞,睡覺!這是你睡覺的時間。」他每天本就隻有三個時辰不到的睡眠時間。


「睡不好會猝死的。」我恐嚇他。


他像極了前世痴迷玩手機不睡覺的我,「好,馬上。」眼睛卻還在書頁上,手指迅速翻頁。


他一邊搜尋信息一邊問:「手好些了嗎?那些符箓有用嗎?」


我把手背到身後,「差不多啦。你快睡吧,別仗還沒打人先垮了。」


他偷襲,一把拽過我小臂。


手還在流血。


他唇角繃成一條直線,自責道:「抱歉。」


那幾夜,他的書房整夜都是燈火通明。我知道,他在尋找跟城靈有關的記載。


梁青詞沒有明說,但我懂得他的憂慮。


他大概沒有從典籍中發現有用信息。從那以後,他強制我每天都必須去他那點卯。


我揶揄他:「你這是讓我打卡上班?有工資嗎老板?白嫖這麼多年真有你的。」


他早已能 get 我的一些「奇怪」用詞,「不是,是怕你在孤看不見的地方又受傷。」他瞥了我一眼,「還藏著。」


「哦哦。」我胡亂應著,情不自禁地避開他的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殿裡的炭火是不是太足了,我有點臉熱。


好在說完這句話,他也有點局促,尷尬地起身去剪燭芯。


銀剪撥了又撥,燭火飄飄蕩蕩。


十七、


每一次亡國都在梁青詞登基後的第五年。


我們推演了無數遍可能會發生的情況,再一次次復盤,做好了能做的一切準備。


「事在人為。」我鼓勵他。


但隨著日期越來越近,梁青詞還是日益緊張。


他時不時會喊一聲陳晏晏,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打量我周身,再悄悄松口氣。


他也不想想我們相伴了多少年。沒有人比我們更懂得彼此。


某一次夜間,他陡然驚醒。


他沒頭沒腦地喊我來,說:「陳晏晏,反正也準備得差不多了。你找個安全的地方,其他的教給孤吧。相信……」


我無語,「你別感情用事行不行?別啊,我們可是共用你一個腦子的。你犯糊塗咱們就得一起完蛋。」


我的手指緊張地顫了顫,但還是伸手捧住他的臉,盯著他的眼睛說:「輸也沒關系的。梁青詞,別緊張。盡力就可以了。」


他一僵,垂眸盯著我的手,「可是孤這次不想輸。」


「陳晏晏,孤總覺得這個世界的輪回是針對孤的。」他語氣飄忽,「現在說是不是晚了?離孤遠一點吧。」


「不管怎麼樣,以保全自己為第一要務。」他一遍遍叮囑我。


我說:「梁青詞,別緊張。前七次你不都挺過去了嗎?最壞不過從頭再來。」


大戰開始時,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我們放縱叛軍攻到京師附近,但實際上幾個頭目都是我們的人,京城內的守軍數量也遠勝他們。


最重要的是,我在京城起家,對這座城掌控程度最深。


幾重準備,隻待收網。


就連梁青詞都松了口氣,他常規性地叮囑我注意安全,甚至發表了幾句類似朕與你共江山的話。


呵呵。


我翻白眼,「廢話,本來就是我倆一起打下來的江山。敢竊取革命果實,我就把你打死。」


梁青詞笑了,「嗯,那為了你的江山,注意安全。」


然而,我們都低估了命運的不要臉程度。


一直到後來我都記得那一天的慘烈。


重重天火迅猛地朝城內降下,所經之處全部點燃。


水潑不滅,土掩不了。濃煙滾滾,滿鼻都是燒焦的味道,慘叫聲不絕於耳。


城北那個賣杏花的姑娘,燒死在了院中杏花樹旁,火花像杏花一樣落在她身上。


城南燒餅烙得最香的老者,被砸倒在燃著後倒塌的小賣棚下。幾個時辰前,他剛把燒餅送到守城的士兵手上。


我是靈體,不曾買過她的杏花,也不曾吃過他的燒餅。


可是繁忙之餘,他們的煙火氣,我都有駐足欣賞過。


這是我的城。


現在,什麼都毀了。


就算是前兩次叛軍攻陷京城,城內都沒有這樣慘烈,這樣荒唐的慘烈。


哈,天要你死。


我對命運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怨懟。


梁青詞拽著我,顧不得旁人的眼光朝我吼:「陳晏晏,你先走!」


他目光哀戚,「如果有下一世,也不要來找我了。」


放屁。


都這個份上,我還能置身事外嗎?


我咬著牙釋放出自己身體裡蘊藏的一切靈力,慢慢地籠罩住整座城池。


我感覺我在膨脹,一半化成靈水潑在天火上,一半擋在半空。


被火燒,好痛哦。


我悄悄看了一眼,一團團火砸在半空的我身上。


啪!像綻開的煙花。


再往下看,城內的火也被我化成的靈水澆滅了。


叛軍們跪倒在地。


這一次,梁青詞應該會贏吧。最後的意識消失前,我想。


我不敢看梁青詞。


他是個很堅韌的人,不然幾世輪回早就瘋了。但這兩世下來,我能察覺到他對我的依賴。即使一直以來,我們倆都是他為主導。


他不會哭吧?


我沒有讓他不要看我。


他不會聽的。


十八、


梁青詞看了一場此生最悽美的煙花。


他悄悄喜歡的姑娘,化作雲霧、化作甘泉、化作堡壘,護在城池之上。


那些天火,在她的血肉上燃燒。


「天佑吾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身邊幸存的謀臣迅速反應過來大聲疾呼。叛軍裡安插的釘子們也趁勢應和。


當今天子承天命,當為正統!這樣的話語四處口耳相傳。越來越高的呼喊聲成為這場戰爭勝利的號角。


他們不知道。沒有什麼天命也沒有神靈庇佑,這一切都來自一個叫陳晏晏的精怪。


他們不知曉她的存在,更不知曉她的姓名。


他們將一切歸功於罪魁禍首——天命。


陳晏晏就這樣在梁青詞的眼前消失了。天際染上薄紅,不知是火還是她的血。


人聲鼎沸中,梁青詞的世界一片安靜。


他想,這一次的輪回怎麼還沒有開始。


可是時間正常流逝。


他在渾渾噩噩中獲得勝利,重新成為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的臣民們都在謳歌這場史詩般的戰爭。


至於那些死在戰爭中小小的人,將在幾聲哭號和嘆息後被徹底遺忘,成為時代的塵埃。


一如賣花的少女,一如他暗戀的姑娘。


梁青詞勉強自己先去處理戰爭後的事務。


大戰剛過,百廢待興。他要制定政策安撫民眾,要輕徭薄賦,要與民休息。他是君主,得對百姓負責。


他就這樣以一種要把自己燃盡的架勢去處理國事。至於私事?他不去想。


直到某一天,幾個近臣跪地苦勸他保重龍體。


梁青詞才猛然意識到,他一直在等的那個會勸他快去睡覺的姑娘,再也回不來了。


她再也不會突然出現,罵他光工作不要命。


原來人在巨大的悲慟中是哭不出聲的。梁青詞覺得渾身上下無一不痛,他隻能弓著身捂著心口喘氣。


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


大臣們迅速低頭,不敢看天子的失態。


梁青詞不止一次登上踏月樓。他像曾經那樣翻身坐在欄杆上往下望。


彼時,他已經放棄了和命運對抗。失敗了這麼多次,算了吧。沒想到一隻手死死地拽住了他,一點一點把他拽出深淵。


他一個人在輪回裡掙扎得太久了。


一開始隻是依賴她的能力,後來覺得隻要她還在他身邊,哪怕什麼都不幹,他也有和命運對抗的勇氣。


陳晏晏總是說,一條路兩個人走總比一個人走要簡單點。


她還說,梁國是他們兩個人的勝利果實。


那她什麼時候再來和他共享?她是城池生出的靈怪。他把天下治理得很好,這樣某一天她在哪裡蘇醒,都會看見一個繁華的梁國。


梁青詞一次次在這樣的期冀中走下踏月樓,治理著他們的國家,等著她有一天突然從背後竄出來喊他:「喂!梁青詞!」


這一次,他一定會裝作被嚇到的樣子哄她開心。


懷著這樣的念想,梁青詞獨自走過了一年又一年,霜雪漸漸染上他的鬢角。


他逐漸無力爬上踏月樓。哪怕是走到那堵低矮很多的城牆,都要停下歇口氣。


梁青詞終於某天靠在城牆上說:「算了吧,陳晏晏。我們還是下一次輪回再見吧。我老了,你要笑話我的。」


城牆寂靜不語。


他眼裡的星光落了下去。


最後的彌留之際,梁青詞囑託抱養來的繼承人把他葬在城門旁,不要在乎什麼風水和規矩。


他的目光透過窗棂,再遠上幾十裡,是繁華的京城。


梁青詞知道,一定是一副繁華的景象。那是他求了七世的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但他現在還有所求嗎?已經變得混沌的腦子艱難地想。


他的心比大腦先下達指令:我想再進入一次輪回,去見一個人。我要告訴她,我把我們的天下打理得很好。以及,我心儀她。


梁青詞善於忍耐和衡量。他知道陳晏晏心裡介意他是好友的丈夫,哪怕他和白若歡之間疑點重重。他更知道輪回結束之前,他沒有資格把她拖進泥潭。


在他的眼睛即將失去神採時,世界突然開始變化。


是他熟悉的變化。


第九次輪回開始。


梁青詞露出一個笑。


十九、


這一次輪回的起點,依然是昭明十年。


這一次,世界發生了巨大變化。


本應被逼死在這年的母妃還好端端地活著,僅憑一張臉就能把父皇從道觀拉進紅塵。


前幾次他苦苦尋覓得來的人才,這次都陰差陽錯主動來到他身邊,為他效命。


前朝後宮,再無憂慮。


這一次也沒有再出現一個白若歡。他再不必娶一個不喜歡的人,承受他並不想要也並不需要的「以身相護」。


梁青詞承認,如同上一次一般,他悄悄松了口氣。


他想盡辦法把處境變得再好一些。


這樣陳晏晏醒來時,就隻用享受。不,她並不耽於享樂,應該還是會不斷地壯大自己。


那也很好。


梁青詞這樣滿懷期待地等待著重逢。


但事情好像不太對勁。


昭明二十年,昭明帝提前禪位給梁青詞。臣民跪倒一地高呼萬歲。


登基後的第一天夜晚,梁青詞悄悄把玉璽在城牆上放了一會。雖然這一次,我們沒有並肩作戰。但無論如何,朕的江山都有你一半。


城牆沒有反應。


昭明三十年,梁國的國力達到極盛。


這一年春天,梁青詞微服去買了幾枝杏花。


當年某人一直念叨著。可他到最後都沒能出宮給她買一枝。或許是因為太忙,又或許是因為他自知沒有立場去送這樣一枝嬌嫩的花。


這枝花被他放在城牆上。直到枯萎,都沒有人過來謝他。


昭明三十五年,梁青詞如他父皇一樣招募天下方士。廢黜已久的三清宮又住滿了人,燃起丹爐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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