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蔣霆是被我沉屍在那處坡塘的。
可我萬沒想到,安懷瑾仍是一無所獲。
他的目光陰沉沉掃過,指向了人群中的我——
「將她帶回去,我親自審。」
一聲令下,有官兵上前,我作勢後退一步,二公子已經隨手從身旁府兵身上拔出長劍,架在了安懷瑾的脖子上。
「安大人盡管試試會不會腦袋搬家,她是我的人,你敢動她?」
25
安懷瑾離開了。
屋內長明燈搖曳,隻我和我姨母鄭氏,跪在了張雲淮面前。
姨母面上慘白一片,身子顫抖,手也抖,一下下地打在我身上,推搡著哭道:
「小春,你這個死丫頭,快給二公子磕頭,若非二公子庇護,你定是性命難保了。」
我後知後覺地明了,最先發現我殺了蔣世子然後拋屍的,是我姨母。
興許她還發現了其他一些什麼,畢竟如今在這世上,她是我僅存的血緣之親。
這四年,我與她相依為命,她是真的很疼我。
蔣霆死後,京都流言四起,從魏冬河被抓那日起,她惶惶不安,知道我遲早會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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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坡塘底下的那具屍首,一點也不保險。
她想要打撈出來處理幹凈,但她沒那個能力。
安懷瑾帶兵包圍御史府之前,她終於下定決心賭了一把。
她去求助了二公子。
這是個很危險也很大膽的決定。
之前朱氏跟她提及,要收我做二公子的通房,侍奉二公子。
府內皆知,二公子光風霽月,玉潔高清,從未有女子近身伺候過。
朱氏從前也提議過收個通房給他,他給拒絕了。
但是這次,朱氏再次提議時,他沒有拒絕。
姨母篤定,二公子喜歡我。
我不信。
興許是存了幾分好感與興趣,但他對我,絕對談不上喜歡。
此次肯出手相助,大概是因為知道了蔣霆死在他們家,他很怕惹上麻煩。
二公子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眸光深沉,面無表情。
我跪地磕了個頭:「多謝公子相救,小春自會離開,盡量不給府裡招惹麻煩。」
「你要去哪兒?你離開了去哪兒?二公子說了你是他的人,老老實實跟著他,他會護著你的。」
鄭氏嚎啕大哭,拼了命地打我,奮力推搡一番,最後又一把將我抱住。
「小春,我可憐的孩子,姨母求你了,收手吧!你娘早逝,如今這世上,你是她僅剩的血脈了。求你了,給我留點念想吧!」
「鬥不過的,小春!官家是天,你如何鬥?我隻想你活著,咱們活著好不好?安安穩穩地活著,姨母求你,給你磕頭了,認命吧孩子!」
姨母淚流滿面,面容絕望。
「鄭姨娘,讓我跟她單獨聊聊。」
許久未曾說話的二公子,開了口。
26
張雲淮聽了那段過往。
對他而言,那應該僅是一段過往。
他勸我放下,說他會將我摘得幹幹凈凈,他有能力護住我。
我問他如何護住,是要魏冬河認了所有的罪?
他沉默了下,道:「他受盡了刑罰,至今還未將你供出。」
「所以公子憑什麼認為我會茍且偷生?」
「你即便站出去也救不了他,不過多死一人,這是事實,小春你要認清,並且接受。」
「當真無回旋的餘地?」
「沒有。」
「我不認。」
「你必須認。」
光亮在他臉上若隱若現,交織成斑駁碎影。
二公子面如冠玉,一沉不變的眼睛,黑沉又平靜,像流淌的暗河。
「你姨母說得對,官家是天,人是鬥不過天的。」
「我原以為,二公子與旁人不同。」
我靜靜地看著他,直看到他面上一怔,很快又恢復如常。
「人都是一樣的,這也是你說的。」
「對官家來說,真相並不重要,天下稍定才有重典治亂,禮法和公道隻存活於規則之內,而亂世向來是無規則的,官家不會認,你讓他如何認?」
他當然不會認。
他若是認,便不會在有人彈劾忠勇侯時,不予理會。
裹刀軍是儈子手,卻是對他忠心耿耿的儈子手。
更何況,他還吃過儈子手割下的肉。
時過境遷,那段過往無傷大雅,高位者掌控規則,所以他們選擇淡忘。
當今聖上自登基後勤政治國,施恩於民,有惠民大者之稱。
他那般愛惜自己的好名聲,怎肯後世史書留下汙點?
隻要他不認,儈子手割下的肉,就來路清白。
這些,我早已看清,可是眼下,還是低低地笑出了聲。
「他不認,我也不認。」
「對你們來說,那是一段過往,是故事,可我是故事裡的人。」
「二公子,你的話我聽懂了,若是沒發生在我身上,那當真是有道理的。你說的都對,道義模糊在規則之外,但世間總需要我這種人存在的,不是嗎,否則你告訴我道義存在的意義。」
「我不在乎生死,也知鬥不過天,但至少,我應該堂堂正正死在公道的路上。」
「所以,我不認。」
我抬頭看他,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張雲淮看了我良久,神情一點點地軟了下來,伸手撫上我的臉——
「小春,會有機會的,但不是現在,你信我,將來我盡力為你討個公道。」
「將來?是等聖上老去?新主登基?不,二公子,我等不了,我活著的意義,不是看他們壽終正寢的,我做不到。」
27
張雲淮說服不了我。
他軟禁了我。
他當真是個厲害人物,不惜得罪忠勇侯,連同他爹張御史在陛下面前參了安懷瑾一本。
安懷瑾被貶至京都之外為官。
在他的插手下,都官府尹主審,快速地定了魏冬河的罪。
流程總歸還是要走的。
他帶著我,在主審官的陪同下,去了牢獄見魏冬河。
我與魏冬河自幼一同長大,我家開米鋪,他家賣肉。
我娘死得早,孫大貴忙營生顧不上我的時候,我多半在他家,跟他一起啃豬大骨。
他爹看著兇兇的,可每次見我都會憨笑——
「小春來了,來,多吃肉,小姑娘胖一點才好看。」
他還說,以後長大了給我們冬河做媳婦吧?
我眼睛滴溜溜地在他和魏冬河之間轉悠,脆生生地說:「不要,我爹說魏冬河長大了會跟你一樣醜。」
他爹頓時有些尷尬。
年幼時不懂分寸,後來長大的魏冬河,也並沒有長成他爹的模樣。
他總是跟在我身後,唯我馬首是瞻。
我也習慣了身邊有他,形影不離。
可眼前我的少年,被鏈條五花大綁,渾身是血,面目全非。
我認不出他了。
我真的認不出他了。
綁著他的鏈條黑紅生銹,上面沾滿了血,幾乎勒進了他的血肉裡。
他受盡了刑罰,低垂著頭,一動不動,仿佛死去多時了。
牢頭潑了他一盆水。
他奮力地睜開眼睛,透過面目全非的臉,定格在我身上。
然後他嘴角動了動,聲音斷斷續續。
他在說:「不認識,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殺了我吧。」
魏冬河其實膽子很小,但從小到大,涉及到我的事,他總會生出無限的勇氣。
如他瘸著腿,孤身來到京都尋我,見到我的那刻,哭得像個孩子。
他說:「小春,我沒用,你不在我身邊我好怕,我原本想著去衙門告知的,林子裡土匪太多,我太怕了,一不小心摔到了崖下,斷了腿……我是不是特別沒用?等我瘸著回到鎮上時,什麼都沒了。」
記憶中,我的少年,還很怕疼。
他爹打他時,他總是哭嚎得很大聲。
可如今,他遍體鱗傷,一遍又一遍地認了所有的罪。
二公子滿意了,他對那主審官道:「他認了,那便三日後處斬吧,都成這樣了,不必再用刑了。」
主審官趕忙稱是。
全程我都沒有說話,目光落在魏冬河身上,面上麻木不仁。
可他們不知,我心裡在流血流膿,從裡面崩壞,一寸一寸,潰不成軍。
張雲淮帶著我離開,轉身之際,魏冬河低下了頭,他隱約在哼一首童謠——
「……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能令金距期勝負,白羅繡衫隨軟輿。父死長安千裡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這首童謠我知道,是李夫子最不喜歡的一首。
當年在盛川書院,每次被他用戒尺打了,我和魏冬河總會故意氣他,當面哼這首《神雞謠》,然後撒腿就跑。
李夫子每每說我們不學好,氣得吹胡子瞪眼。
「父死長安千裡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我聽到了,魏冬河在跟我告別。
他說:「小春,我要回家了。」
28
我身上藏了一把刀。
回去路上,我在馬車上劫持了張雲淮。
他很意外,不敢置信:「小春,我不信你真要殺我。」
語罷,我的刀割傷了他的脖子,血流一片。
他長籲了一口氣,開口道:「你爹為你定下過的婚約,是他?」
「二公子,我到今日,方明白一件事。」
「什麼?」
「人和人一樣,也不一樣。」
他不明所以,我冷冷道:「生於雲端之人,光風霽月,永遠不要指望他們去理解扎根在土裡的東西,因為他們看到的黑,永遠不會沾染在自己身上,所以冷靜,所以自持,自詡為天下公義。」
「你是天上月,我是地下泥,我們唯一相似的地方,便是互覺憐憫,鄙淺可笑。」
我搶了他的馬車,將他踹了下去。
隨後輾轉跑路,藏身一處荒野廢棄義莊,與狗兒相見。
夜深人靜,義莊鬼火重重,陰森可怖。
為了躲避追捕,我們躺在棺材裡,和死屍同睡。
狗兒比劃著問我有什麼打算。
我將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給了他,讓他離開京都,自個兒找個地方謀生。
三日後,魏冬河會被處斬,我會出現在法場之上,面對圍觀眾人,揭露裹刀軍的真面目。
他們信也好,不信也罷。
聖上殺我也好,凌遲也罷。
後果我已經不在乎了,行至此路,山窮水盡,我盡力了。
我孫雲春,對得起我爹,也對得起我阿姐,對得起青石鎮的每一個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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