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我要進宮面聖了。
二公子說,此舉兇險,你要考慮清楚,指不定腦袋立刻搬家。
他還說,距離臘月初八還有五個月,小春你真不考慮嫁給我?
不考慮了,是生是死,我總歸是要同晁嘉南在一起的。
我感謝二公子,是他跪在勤政殿外,為我求得了這個機會。
我見過了當今聖上。
他是個中年男子,一身明晃晃的龍袍,不怒而威,面容肅穆。
我給他磕頭,細細地講述了自我入京後,犯下的每一個案子。
他冷笑一聲:「你倒是實誠,膽子很大,可知死罪難逃。」
「民女沒想過活,費盡心機面聖,也隻為問陛下一句話,請您也坦誠相告。您當真不知忠勇候當年的軍需,是怎麼得來的嗎?」
「放肆!朕貴為天子,何需向一庶民坦誠相告,朕願意見你,隻是想看一眼能令朕的臣子昏了頭的,究竟是何方妖孽。」
「這是陛下對民女的成見,也是對天下女流的成見。陛下與我想象中不太一樣,我後悔見您了,您並不是一個好皇帝。」
「自朕登基,整頓朝綱,為政開明,四海之內再無叛亂,百姓得以安居,你竟說朕不是好皇帝?」
「忠勇候對您來說是個好臣子嗎?他一心為您,當然是個好臣子。裹刀軍對您來說是把好劍嗎?他們為您所用,當然是一把好劍。可是恕我直言,我們永遠不能認同他們是好臣子,因為那把劍曾經指向我們,謀財害命。」
「被他們殺過的人,永遠無法承認他們是好人。便如同陛下您,您吃過我家的米,卻不願承認,那麼在我心中,您永遠當不成一個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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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來人,把她拉下去砍了!」
皇帝一聲令下,武侍上前,便要拉我下去。
我笑了起來,繼續沖他喊:「天下為公!假的!都是假的!」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全都是假的!您永遠當不成一個好皇帝,我不認!我青石鎮的每一個百姓,都不認!」
張雲淮說得對,此舉兇險,我的腦袋要搬家了。
可他說得也不對,有宦官趕來通傳,開口便對皇帝道:「陛下,開州反了!」
一瞬間,我和皇帝都愣了下。
39
我似乎被晁嘉南騙了。
那日他背著我殺進候府,京都衛軍皆在城中,卻在我們殺了忠勇候之後才姍姍來遲。
他帶進城的那批人馬,名義上歸順了朝廷,實則仍舊同他站在一處。
我便知道,我和他從不是孤軍奮戰。
還有曹瓊花,馬祁山……
開州反了!
太守全家都被綁了。
四省通衢,佔據天時地利。
那裡從來不是太平之地,草寇眾多,朝廷從未真正管治成功過。
正因如此,得知晁嘉南殺了賴文賡等人,願意歸順朝廷時,皇上才會高興得站起來,連說三個「好」字。
英雄多為草莽出,一呼百應。
我早該知道,晁嘉南從不是等閑之輩。
但他到了這個時候才反,隻能說明一件事。
他一直在給朝廷機會,給皇帝機會,不到萬不得,他不願走上那條路。
我從不知,自己是這樣了解他。
我們同為亂世之下的犧牲品,家破人亡。
與朝廷魚死網破,不是他的目的。
開州匪患剛除,百姓才剛剛過上好日子,一旦開戰,他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費。
他不是皇帝,但他從疾苦中走來,更懂安定的意義。
所以開州反的目的,也隻有一個——讓晁嘉南活著。
晁嘉南活著,開州仍舊歸順朝廷,是皇帝的開州。
晁嘉南死了,開州造反,天下大亂。
興許他們並非朝廷的對手,最終會被剿滅,但那些不重要。
他們必須讓皇帝知道,像孫雲春和晁嘉南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不試一下,怎知扎根的樹,蓋不過屋檐高瓦。
這便是晁嘉南說的,「那就逼他認」。
我沒有死,被關押了起來。
皇帝召見了晁嘉南。
他曾經對晁嘉南是極其愛重的,那時他還是天子的晁都尉。
我想他應該是比我了解那位天子的。
我實在太低估他了,草莽出身,可他懂得多。
他懂人心,甚至懂皇帝的心。
他不僅要讓皇帝認,還要讓天下人認。
他做晁都尉時,原來人緣這般好。
綠林好漢總是有人敬佩的,君子敬英雄。
以張雲淮為首的一些朝臣,跪在了勤政殿外。
那日皇室祭天大典上,晁嘉南上表皇帝的話,字字誅心,文武百官都是聽到了的。
我們贏了。
皇帝下令,徹查當年青石鎮一案,嚴懲不貸。
40
後來,我便帶我姨母回了開州。
四年而已,開州城與想象中已大不相同。
青石鎮也是。
對了,曹大胖和他的麻桿書童,竟然都還活著。
他說當年偷偷跟著我和魏冬河上山來著,看到我們往山下跑,知道土匪就在林中,一時害怕躲了起來。
他哭得很慘,相較從前瘦了許多,說了跟冬河同樣的話:「小春,我很沒用,我貪生怕死,廢物一個,對不起大家。」
「不怪你的,我很慶幸你們沒有下山,否則存活之人又少了兩個。」我拍了拍他的肩。
「可是冬河,冬河……」
曹大胖哭得更厲害了:「我當初該和他一起進京找你的,他不讓我去,說讓我守著青石鎮,把你家的米鋪開好,等你們回來。」
是了,曹大胖在鎮上開了一間米鋪,用的仍是「孫記」的名字。
我怔了下,咧著嘴想笑,可那表情一定很難看。
我對他道:「沒關系,冬河已經回家了,他看著我們呢。」
月是故鄉明。
這裡似乎又恢復了原樣,再也不用擔心有土匪下山。
整個開州都是,百姓安居,一派熱鬧。
我去黑嶺時,見到了馬祁山和曹瓊花。
還見到了那位被綁的開州太守。
他不停地抱怨,蹲在山寨裡,端著一碗米飯:「都說了別綁那麼緊,演一演得了,我跟晁三爺什麼關系,還能跑了不成……」
馬祁山呵呵一聲:「你這家伙,老奸巨猾,信不得。」
「怎麼信不得,當年剿匪我沒出力?」
「……事後來綁人,也叫出力?」
「我呸!你可別沒良心,整個嶺子都是死屍,那血滲透地下三尺,臭不可聞,可是我帶人來清理的!」
「呸!甭管我出了多少力,晁三爺認我這個朋友,你們就不該這麼對待我,把我八十歲的老母也給綁來了!馬祁山,你最好別栽我手裡!」
「行了,你那八十歲的老母是綁來的?是背上來的吧。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她樂呵著呢。」
馬祁山不耐煩地白他一眼,轉身看到了我,驚奇地「呦」了一聲——
「呵,這不是我們三爺他閨女嗎?長這麼大了。」
「……我是你奶奶,你以後可能要叫我三奶了。」ӳȥ
「啥意思?你啥意思?說清楚。」
馬祁山一如既往地招人煩,圍著我問個不停。
聞訊而來的曹瓊花,一把將他推了過去:「去去去,有意思沒?」
曹瓊花帶我去了寨裡一處屋子。
房間已經收拾幹凈了,我會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
曾經令人威風喪膽的土匪窩子,如今似乎已經成了普通的寨子。
至少我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很和善。
曹瓊花告訴我,別小看他們,個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也就晁三爺還在,他們不敢放肆。
有個約莫三歲的男童,朝她走來,喚了一聲:「娘。」
我有些驚訝。
曹瓊花面上笑笑,將孩子抱起來,輕嘆一聲:「你知道我當年是被土匪擄走的,三爺他們打進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年後了。」
「孩子不是馬祁山的,但他願意娶我,也願意認孩子,我很感激他。」
我對馬祁山此人,突然有了不同的印象。
曹瓊花帶我去後山轉了轉,我們邊走邊聊,她告訴我當年她是如何在土匪窩裡活下去的,黑嶺的土匪究竟有多兇殘。
也告訴我晁嘉南是怎樣一步步混入其中,險象環生,九死一生。
她指著一條上山的路,說當年晁嘉南便在那兒,險些被狼啃了。
至今他身上,還有被撕咬的傷口,慘不忍睹。
她說:「小春,我們當初都不同意歸順朝廷來著,也不願這麼快上京,他是為了你去的,他說一分一秒都不能等。隻要他活著,便不能舍你一人。晁嘉南重情義,也守信,是值得託付終生的。」
「我知道,謝謝你們,真的。」
「說什麼胡話?誰不是青石鎮走出來的?我們當然也想報仇。可是你知道,能活著太可貴了……你很厲害,換做是我,未必有你當年的魄力。」
……
晁嘉南三個月後方才從京中歸來。
那日正值細雨綿綿。
我撐傘接他,在寨子口等了又等。
雨霧籠著群山,淅淅瀝瀝,霧靄起伏,灰蒙一片。
他穿青衫,長身玉立,遠遠從山下走來,似鮮活青松,點綴了整個山野。
山間的風似乎柔和了許多,男人自下而上,抬頭看我,俊眉朗目,嘴角勾起——
「你可太壞了,故意讓我淋雨,偏不去山下接我。」
我笑著將手中另一把傘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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