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5-01-08 13:40:215021

「容音,我在京城等你!」


不,你再也,等不到我了。


16.


三年後,橫嶺以南。


還未入夏,天氣就已經潮熱。


我帶著玲瓏去買驅蟲草藥的時候,正好看到官府門口。


新換上的懸賞畫像。


「這姓裴的侯爺怕不是有病!」


「一月換一次畫像,說什麼尋妻。」


「弄得跟通緝犯似的,尋妻,去人娘家尋不就行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有人繪聲繪色將我和裴晏的過往講了一遭:


「陛下親賜的和離書,又令謝將軍駐守北疆。」


「說來也怪,那謝將軍一去,北夷馬上老實了,一個月後,謝將軍就消失了。」


「據聞啊,他不止一月一畫像,還一月一跪陛下,問謝將軍的下落呢!」


「呸!這不是他負心在先?還有臉把人畫像到處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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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這樣說起來,這畫像,倒是跟咱宋將軍有幾分相似呢……」


「咱將軍姓宋!他找的姓謝,有個屁的關系?」


「真晦氣,撕了撕了!」


玲瓏「噗嗤」一笑:


「將軍,我就說,咱嶺南百姓,最是可愛了吧?」


這是我來嶺南的第三年。


三年前在北疆的談判結束之後,我便照與陛下約定的。


以「宋櫻」之名,前往嶺南。


仍舊是從小將做起。


隻是半年前,陛下給我來了一信:


「容音啊,再不封你個將軍,朕怕會被嶺南百姓的唾沫淹死啊。」


於是我成了宋將軍。


雖得封,卻未回過京城。


嶺南與京城數千裡之遙,大抵也尚無人知曉。


這突然冒出來的「宋將軍」,是位女將軍。


隻是這日回去,我又收到了陛下的快馬急信。


「容音啊,朕盡力了。」


17.


「陛下這是何意?」


玲瓏是我身邊的女官。


對我的過往盡數知悉。


「難道……」她瞪大眼,「將軍的前夫……發現了?」


我將信收起。


裴晏發現又如何?


事過經年,早已翻篇。


做過虧心事的人,不是我。


「將軍放心!」玲瓏冷哼一聲,「他敢豎著來找您,我們就敢讓他橫著回京去!」


事實是,裴晏出現時,誰都沒認出來。


他也化了名。


叫「芝措」。


成了我麾下一名小兵。


他並不找我麻煩。


每日跟著新兵一起操練,做活兒。


隻在我偶爾過去時,雙眼通紅地望著我。


為此他得了個小名,叫「芝紅眼」。


「你就說吧,咱將軍是不是救過你全家,每次見她跟得了紅眼病似的哈哈哈。」


他也不反駁。


繼續操練,做活兒。


我想我知道他想幹什麼。


他在等一場徵戰。


然後他就有機會,故技重施。


為我受傷,讓我心軟。


可惜,嶺南自半年前那場大捷之後,久未起戰亂了。


三個月後的某個夜晚,他終於按捺不住。


守在我的營帳前,拉住我的手腕:


「容音,你要氣到什麼時候?」


18.


「容音,我知道錯了。」


「你莫要生氣了。」


「我不娶謝容霜了。」


「不,我原本就沒想過娶她。」


「我早就把她送走了,她的孩子也沒留下。」


「你同我回家,我們還和從前一樣,好不好?」


我不想在外被人圍觀。


進了營帳裴晏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抱我。


我拿劍抵開他的腰身。


轉身,倒了杯茶水。


潑在地上。


靜靜地看著他。


覆水難收。


裴晏的雙眼瞬間通紅。


「裴侯爺。」我放下茶盞,「請回吧。」


「容音,都三年了,你還在生氣嗎?」


我閉了閉眼。


「容音,你聽我解釋。」


「我和謝容霜,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隻是……」


「裴侯爺。」


我睜開眼:「首先,我沒有生氣。」


「從請旨賜婚,到請旨和離,我沒有一樣,是意氣用事。」


「隻是我認為,這是於我三人而言,最好的結局。」


「其次你和謝容霜之間,我並不感興趣。如果你想講,出門左拐,京城各大茶樓,歡迎你。」


裴晏要哭的模樣:


「容音,這幾年我找你,快要找瘋了。」


「你我之間,就一定要這樣絕情?!」


我沉默地望著他。


我與他之間,至今十二年。


佔據我的過半人生。


「裴晏。」我認真地說道,「你我之間的情,早就絕了。」


19.


裴晏沒有放棄。


反而大張旗鼓。


直接表明身份,住在了軍營附近。


今日送糕點,明日送人偶。


半月後,他還請來了他的好幫手——謝紹。


謝紹看到我,驚訝得半晌說不出話。


隨即和裴晏一樣,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


「阿姐……我以為你已經……」


之後便同裴晏一起。


一左一右,宛如兩塊牛皮糖。


很快,我的身份傳遍軍營。


搭配著各種離奇過往和新鮮謠言。


有一日路過兵士們的營帳,裡面正熱鬧。


「善妒?咋就是善妒了?」


「要我說,絕對是那狗男女欺人太甚,才逼得咱將軍遠走他鄉!」


「改姓又咋了?憑啥說咱將軍大逆不道?」


「就是!拿腳指頭想都知道。」


「十二歲啊,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給人弄軍營去。」


「好不容易過點安生日子,妹妹跟丈夫搞上了。」


「家裡能不曉得?」


「憑他娘的姓謝哦!」


忍不住笑起來。


笑著笑著,眼眶就有些發酸。


原來不是所有付出,都隻有「不值得」三個字。


所以裴晏和謝紹再次杵到面前時,我沒有視而不見。


「你們到底,想要如何?」


20.


「阿姐,我們隻是想要你回去而已。」


「你一個女兒家,如何能過這風餐露宿的日子?」


「你跟我們回去,我們說好了,既已和離,你先跟我回謝家,姐夫……」


我並沒耐心聽謝紹說那麼多。


直接問裴晏:「你呢?」


裴晏似乎已經看出,我是要在今日跟他們來個決斷。


面色有些發白:「容音,別趕我走……」


我懶得同他們啰嗦。


徑直往外走。


直接將他們帶到校武場。


抽出一杆紅纓槍:


「今日,你們任何一個人贏了我,我跟你們回京。」


「誰先來?!」


21.


校武場上的動靜很快被人注意到。


不過須臾,圍了大片兵將。


玲瓏見是我們,轉頭就往營帳那邊跑。


謝紹該是第一次見我拿紅纓槍,雙眼一亮:


「我先來!」


「姐夫你等著,我最擅長的就是耍槍,我……」


卻隻一招,謝紹瞪大了眼。


「謝紹,你一直認為,我是以色侍人,靠著裴晏才虛得了個『將軍』頭銜,是嗎?」


所以會怕我「失寵」。


會想要謝容霜去為我「固寵」。


「你今日便睜開眼看看!」


「你所有的尊榮,都是誰掙的!」


謝紹步步後退。


他似乎根本不信,平日看來柔弱無骨的我,拿起槍來。


會有如此力量。


更不信才十招不到,就被我挑落了手裡的槍。


「我不需要跟你回去。」


我將他抵在牆上,「因為我一個女兒家,從十二歲到十八歲,早過慣了風餐露宿的日子!」


「我也不想跟你回去。」


我扔了紅纓槍,徒手將他擒住:「因為那個地方,讓我惡心!」


「曾經是你的阿姐,讓我惡心。」


「曾經為你出生入死,更讓我惡心!」


掐住他的脖頸:「謝紹,再敢來找我,見一次,殺一次!」


甩開他,拍拍兩手。


「下一個。」


22.


「比劍吧。」


裴晏的臉色,白得比剛剛更甚。


我抽出腰間長劍。


他的隨從給他遞劍。


我和他的最後一次比試,還是六年前。


大戰前夕,他拖著我,也是比劍。


問的還是那句:


「我若贏了,嫁我唄。」


我也還是那句:「不要。」


哪曾想,六年後再次比試。


嫁過了,也離過了。


裴晏的劍依然很快,又快又穩。


現場從上一場的喧鬧中安靜下來。


沒人想到,那個裝作新兵蛋子,看起來書生似的小侯爺,竟然習得一手好劍法。


但我熟悉他的路數。


照從前,我和他需一兩個時辰方能分出勝負。


可今日,不到半個時辰,裴晏突然一個側身。


仿似篤定我會讓開,直直朝我劍尖撞來。


但我沒有。


刺啦——


一劍刺透肩甲。


「你輸了。」我面無表情地說。


拔劍,他徒手握住了劍刃。


「還不解氣嗎?」身上在流血,眼睛也像要滴血。


「容音,原諒我一次,就這一次,好不好?」


我想到那個夜晚,他說「裴晏此生,定不負你」,也是這樣的堅定。


搖頭:「不好。」


「容音!」他想要靠近,卻隔著劍柄。


幹脆一個用力,將劍送得更深。


「容音你看,我沒有變。」他試圖笑起來,「我還和當年一樣,可以為你去死。」


「你就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我仍舊搖頭:「不好。」


他突然就哭了:「為何?」


「容音,你我十數年的感情,我們一起打過那麼多勝仗,一起殺過那麼多敵人。」


「為何……我已知錯,你為何不給我回頭路走。」


他傾著身子,抓住我的手臂。


淚水便順著臉頰,滴落在銀白的劍刃上。


「你明知我愛你,從頭到尾我都隻愛你……」


「你是愛我,還是想馴服我?」


我靜靜地看著他。


曾經那麼多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我也問自己為什麼。


為什麼他看起來那麼在乎我,轉頭卻做傷害我的事。


為什麼他上一息還在與我盡訴衷腸,下一息,就與我最厭惡的人,做最親密的事。


為什麼,為什麼啊?!


求而無解,傷碎心神。


可當我不再執著於這個「為什麼」,突然有一天,我想起和他的開始。


一開始,他就隻是想贏我啊。


他贏了我的人,就想贏我的心。


贏了我的心,又想贏我的愛。


但凡我能接受謝容霜,就會有李容霜,顧容霜……


他試圖把一個女將軍。


馴化成一個以他為尊,以他為天的內宅婦人。


裴晏面上有一瞬的茫然。


好像連他都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你輸了,回去吧。」


我拔劍,轉身。


「不!」裴晏跌在地上,抓住了我的腳踝。


「容音你還在生氣是不是?你想要懲罰我是不是?」


「我知道的。」他的眼淚還在往下掉,看起來那樣無措。


「你賣掉了龍舌弓,賣掉了梅花匕,賣掉了金絲甲,可還有一樣……」


「你舍不得是不是?」


「不是。」我從袖子裡拿出那枚平安符。


那枚他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級臺階,求來的平安符。


「我留著它,是因為知道。」


「遲早會有這一天。」


拋入空中,抬手一個劍花。


碎如紙屑。


裴晏仰著頭,迎著光。


可符紙落地,眼底那抹光亮,也隨之滅了。


23.


裴晏和謝紹的馬車離開時,玲瓏正抱著籮筐跑出來。


「诶?別走啊!」


「說好的一千根銀針呢?」


「人家磨了好幾個月呢!」


我低頭一看。


還真是一筐銀針。


「我們嶺南人,最實在了!」玲瓏拍胸。


「算了,便宜他們了!」


「走吧將軍,喝酒去!大伙兒都備好了呢!」


她挽起我的手臂:「今日可得不醉不歸!」


我笑彎了眉眼:


「不醉不歸。」


番外裴晏


1.


容音不對勁,其實我察覺到了。


那是我讓謝紹裝病的第二十日。


我去謝府,與他商議七日後的瓊林夜宴,如何讓謝容霜順理成章地進門。


從茶室出來,發現容音拿著一碗湯藥,坐在後院的荷花亭。


眼睛紅紅。


那日下午她進了宮,回來之後,便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了。


但我沒放在心上。


我迫不及待地等著瓊林夜宴。


費盡心思地思量屆時的每一個用詞。


如何能讓陛下同意謝紹的求親。


如何能讓我不為天下人唾棄。


如何能讓容音不與我生氣。


她性子烈,我知曉的。


但我也知曉,她最是疼愛謝紹。


此事隻要由謝紹去提,她應該,會退讓。


2.


後來皇後娘娘指著我的鼻子罵:


「你糊塗啊!」


「你但凡換個人呢!」


「不是謝容霜,或者不是謝紹呢?偏偏是這樣兩個人。」


那是我去求她告知我容音下落的時候。


陛下不見我,母親替我說話,他也隻有一句怒斥:


「那是替朕保家衛國的將軍!」


「你要朕助你們,將好好一個大將軍,囚在內宅?!」


我隻有求皇後娘娘了。


可皇後也說是我錯了。


我錯了, 我知曉的。


很難形容我打開那個木匣時的心情。


我萬分期待地等著太陽西沉。


容音會給我準備什麼驚喜?


要等到日落,該不會抓了一匣子螢火蟲吧?


不會。


螢火轉瞬即逝。


容音給我的, 定是能讓我時時瞧著,刻刻記著她的驚喜。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匣子——


天光就那麼沉了下去。


原來, 她早就,什麼都知道了。


我的籌謀, 我的詭計, 我的欺騙, 我的背叛。


她統統看在眼裡。


幾乎下一刻,我就往宮中衝。


我終於知道為何要等到日落。


日落,她已遠離京城。


我再也追不到她了。


3.


可陛下將我鎖在了佛堂。


他說我的姻緣, 本是在佛前求來的。


當先思己過。


我懺悔。


我錯了,真的錯了。


我隻是一時好奇。


我看謝容霜與她有三分相似, 我見謝紹一次又一次地暗示可讓謝容霜為我生個孩子。


我想,我與謝容霜的孩子, 會不會也長得像我和她的孩子。


是不是,能把那個孩子,就當做我和她的孩子。


我沒有在馴化她。


沒有的。


我是真的愛她。


4.


可她再也不信我了。


從嶺南回來後,我大病一場。


這些年為了找她, 我無心公務。


陛下早革了我的侍郎之職,封了個侯讓我哪兒涼快哪兒待著。


我好像又變成很多年前那個, 一無是處的紈绔子。


「阿姐真的那麼厲害嗎?」


唯一的樂子, 是謝紹偶爾來問我, 那些年在北疆的事兒。


我給他講。


我的容音如何颯爽英姿。


如何以一敵百。


如何巾幗不讓須眉。


經常講著講著, 謝紹也哭了:


「原來我的阿姐, 吃過這麼多苦。」


後來謝紹也去北疆了。


我唯一的樂子都沒了。


我便開始花街柳巷, 醉生夢死。


原本,就是容音領著我,我朝著她的方向, 一直向前追啊追。


結果容音丟了。


我也找不到自己了。


5.


後來, 我又見過一次容音。


已經記不清,是多少年後了。


我正喝得爛醉,在夢裡與容音切磋大戰。


外頭突然傳來哄鬧聲:


「宋將軍回來了!」


「快看,那就是宋將軍!宋將軍又打勝仗咯!」


我猛地睜眼, 推開窗。


就見我魂牽夢縈的人。


趿著鞋就往外跑。


臨到門口, 卻被絆了一跤。


跌到地上,塵土滿面。


隻能趴在地縫裡, 見她笑容明媚,英姿勃發。


陛下很是詫異:「裴晏和……謝容霜的?」


「腐而」那是新年夜宴。


陛下與皇後聊天拌嘴。


皇後正說到:「誰說女子不如男?古有花木蘭,今有……」


「今有何人?你說。」


皇後正被噎著, 旮旯角落裡, 突然竄出一個黃毛丫頭。


「今有謝容音。」


她緊張得直發抖, 眼神卻是那樣執拗、清亮:


「陛下,娘娘,容音願效仿木蘭, 徵戰沙場, 以證巾幗之姿。」


那時我拿著酒杯,輕輕地「嘁」了一聲。


年後,我也將赴戰場。


且看你如何抱著辮子哭爹喊娘!


而今, 她做到了。


而我,合該蜷縮在這暗不見天日的陰溝裡。


腐爛,發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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