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覺郭家這位小娘子年紀雖不大,說起話來卻一套一套的,你不小心多聽幾句興許就會被她帶了進去。
難怪她小小年紀便能入宮觐見。
光憑她這張特別能說的嘴巴,估計就足夠讓聖人對他印象深刻了。
裴旻一路護送他們出了行宮,三娘當即像出了籠子的雀鳥似的在官道上噠噠噠地跑來跑去,時而很不怕冷地跑左邊挖積雪搓雪球,時而又跑右邊看看結冰的溪水裡底下有沒有魚。
李俅也跟著她從東跑到西、從西跑到東,兩個活力充沛的小娃娃當真是一刻都沒闲著。
李泌他們稍長幾歲,性情要穩重許多,沒好意思跟著他們又是玩雪又是看魚的。不過聽著她們歡暢無憂的笑聲,他們也忍不住跟著露出笑容。
果然應該出來走走。
裴旻領著人護衛在後,見此情景隻覺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再怎麼聰慧還是不免有幾分小孩兒心性。
直至遠遠瞧見了停泊著許多船隻的碼頭,三娘才收了玩興,轉頭對李泌他們說道:“馬上要到啦!”
李泌兩人俱是朝她笑了笑,表示他們也瞧見碼頭了。
眼看他們打算慢悠悠地走過去,三娘不免跑回來拉他們走快些。
所有人都被三娘的迫不及待給感染了,齊齊加快腳步往碼頭走去。
還沒走近,就看到不少人坐在碼頭兩邊或拿自己膝蓋當桌案或找可以放置紙張的地方趴著,一個兩個全在奮筆疾書。
大唐的印刷業還不甚發達,雖已經有人琢磨出雕版印刷術,可在實踐上主要還是用於佛經之類的暢銷書印刷,許多書依然隻能靠手抄本流傳。
窮苦人家想擁有大量藏書無疑是痴人說夢,哪怕攢夠了錢也很難買到真正靠譜的書籍。
不讀書的人很難理解藏書對讀書人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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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開元四年有個叫阿倍仲麻呂的日本留學生來到長安,深深地被大唐的書籍吸引了,竟是不願意再回日本去。他改名叫朝衡,迄今已經留在大唐十七年了,甚至還當上了從七品的左補闕。
品階比杜甫後來當的左拾遺還略高一些。
這就是個為了暢讀大唐藏書連國都不想回了的著名例子。
自從李儼他們派出去的人手把書船有禁中藏書供人抄閱的消息傳開了,方圓數十裡的讀書人都帶著幹糧和筆墨齊齊趕過來。
來得早的拿號登記姓名入內,那些個來得晚的便隻能在外面周圍巴巴地看著。
後來有人央著熟人把抄好的部分拿出來給他們傳抄,整個碼頭能坐下寫字的地方便都挨挨擠擠地坐滿了讀書人。
聖恩浩蕩啊!
得遇如此良機,他們怎麼能不牢牢把握?
李俅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三娘說“會有的”那會兒,他還隻當三娘是想寬慰他,沒想到當真會有這麼多讀書人過來抄書。而且他們都擠不到船上,隻能冒著嚴寒待在毫無遮擋的碼頭上抄寫。
李俅完全沒有辦法理解眼前的一切,轉頭小聲問三娘:“他們不冷嗎?”
三娘看到有人不斷地往手上哈氣,不太確定地說道:“應當是冷的吧。”
可是就算冷得砚臺裡的墨都快凝結了,還是希望能馬不停蹄地把所有書都抄回去。
就像餓極了的人乍然看到香噴噴、熱騰騰的食物,怎麼可能忍得住不看不搶不拿。
第28章
幾歲大的小孩還並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景, 不過這並不影響這件事在他們心裡留下重重的一筆。
三娘出門前被繞梁裹得跟小粽子似的,整個人瞧上去像是圓滾滾的一團。她左看看、右瞧瞧,隻覺這種氛圍讓她也莫名激蕩起來。
走到書船外的時候, 三娘注意到有個年過半百的老者立在那兒靜靜望著不遠處奮筆疾書的讀書人。
那老者身形十分瘦削,整個人修竹般佇立在那兒,好似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即便須發已經隱隱發白, 他的面容與氣度依然叫人一見心折。
三娘來骊山這邊一個多月了,從不曾見過這麼個人。
據傳外頭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之說,講的是如果你三十歲才考上明經科, 那你已經賊老了;如果你五十歲能考上進士, 那你可真是年少有為啊!難道這老人家也是想考進士科的嗎?
瞧見老者即便穿著冬衣也分外清瘦的身量,三娘噠噠噠地跑上前問:“您要跟我們一起登船去嗎?船上比較暖和。”她問完後又轉頭徵詢李儼他們的意見, “可以的對吧?”
李儼道:“當然可以。”
李俅也道:“對對, 當然可以!”
老者轉頭打量了他們幾眼,目光最終落到隨行的李泌身上, 用眼神示意李泌不要和自己打招呼。
李泌會意地點點頭, 跟在幾人身後往船上走。
三娘一邊走一邊向老者提問:“您是想考進士麼?”
老者道:“我這把年紀還怎麼考進士?”
三娘聽後便搬出自己剛才想到的那句“五十少進士”來寬慰他,小嘴叭叭個不停,直說什麼“立志不怕晚”“聽說姜子牙八十歲還出來幹活”“人就應該活到老學到老學到老考到老”“您一定要相信自己啊”。
眾人:“……”
她小小的腦殼裡到底裝了多少東西!
老者也被她逗得忍俊不禁,點著頭說道:“你說得很有道理。”
三娘便得意地道:“您聽得進去就好,您看起來才四五十歲,比姜子牙年輕三四十歲呢!”
說話間, 一行人已經踏入船艙。
船艙裡的抄寫條件比外頭要舒適許多,至少門窗關起來時裡頭是暖和的。隻是厚厚的門簾一掀開, 正抄書的人便凍得直哆嗦,忍不住抬頭看向來人。
瞧見為首的是個清癯老者, 不少人都愣了一下,不知此人是什麼身份。可見他那身連布衣布鞋也掩不住的非凡氣質,眾人具都停筆起身向他們見禮。
等得知此書船乃是老者身旁那幾個小娃娃促成的,他們又齊齊朝李儼他們下拜。
這一拜不因他們是天潢貴胄,隻因他們願意把這些書拿出來給他們抄寫。
在座這些貧家子弟哪個沒因為去借書遭受過白眼?像李俅他們這樣願意拿出藏書來讓他們看的才是少數。
甭管他們年紀幾何,於他們而言都是恩人般的存在。
李俅本來隻是想賺點小錢,叫人知曉他不是啥事都做不成的小廢物,接收到這些讀書人由衷的謝意後隻覺整個人都有些暈陶陶的。他不太明白這是種怎麼樣的感覺,隻想著以後有什麼事還要繼續向阿晗討主意。
阿晗真是太棒啦!
李俅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說的。
他跟那些來抄書的讀書人猛誇了三娘一通,表示阿晗是世上最聰明的小娘子,他們真想謝便謝阿晗好了。
眾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到三娘身上。
他們能接觸到這麼多禁中藏書,都是因為這麼個小娃娃嗎?
驟然被這麼多雙眼睛看著,三娘一點都沒慌,反而還笑得甜滋滋。
她快活地說道:“賀學士他們答應借書給我抄的時候我可高興了,想來天底下需要抄書的人一定不少!你們若是覺得阿俅這做法好,以後碰上別的有需要的人也把書借給她們抄就好啦,這樣世上所有想讀書的人都有書可讀了。”
李俅聽得直點頭,驕傲地挺起自己的小背脊,仿佛自己的初衷當真是讓全天下想看書的人都有機會拿到書。
其餘人也聽得十分動容。
讀書人誇起人來那可真是花樣百出,不多一個意思的話他們能換好多種說法。
三娘聽得瞠目結舌,隻覺自己又學了一手。
想到外頭還有那麼多人等著抄書,三娘也沒聽他們吹捧太久,很快便讓他們繼續抄自己的。等眾人各歸各位,她才昂起小腦袋問旁邊的老者:“要騰個位置給您加張書案嗎?”
其實船艙裡已經擠得滿滿當當,隻留出幾條窄窄的過道可供人去取書與交稿。
老者搖了搖頭,笑道:“不必了,我看看你們都準備了什麼書就好。”
提到這個,三娘話就多了,積極和老者分享道:“這些書有些是聖人告訴我必須要讀的,有些是賀學士和我老師他們告訴我要讀的,阿俅想弄這個書船的時候我就把書單給他抄了一份。”
老者挑眉:“你還見過聖人?”
三娘點頭:“見過幾次了!”
老者又問:“你老師是誰?”
三娘道:“我老師姓王,大家都叫他摩詰居士。他很厲害的!”為了證明自己老師真的非常了不起,三娘一口氣給老者背了幾首王維的詩,與有榮焉地翹起了小尾巴,“這些詩全是老師寫的!”
老者自是認得王維的,王維當年可是一到京師就名動長安,誰見了不誇一聲“王郎好風採”。
隻是這些年他們仕途各自浮沉,未再有更多的交集罷了。
老者便問:“他如今在長安嗎?”
三娘道:“在的,在薦福寺住。”她好奇地追問,“您認得我老師嗎?”
老者道:“見過幾次,不算太熟悉。”
三娘在心裡頭換算了一下,大概就是她和聖人那樣見過幾次,要說她與聖人是老朋友那肯定是算不上的,隻能說留了點印象。
她正琢磨著,又聽老者問她:“你跟著你老師學作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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